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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外传之大漠荒颜
沧月
一、公子舒夜
此去塞外,风沙三万里。
极目望去,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黄,长沙搅风,卷舞直上。在沙漠的上空,平铺天际的云层缓缓移动,在起伏的沙漠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此处的天和地仿佛在亘古的静默中面面相觑,就如两个平行的时空、永无交集。驼铃响在风沙中,稀疏而拖沓。云层的巨大阴影给烈日下行走的旅人以喘息的机会,驼背上的客商们满面风尘,个个七歪八倒地靠在驼峰上,被大漠上蒸腾的热气烤得失去了活力。驼背上厚重的褡裢和箱笼,随着骆驼迟缓的脚步,一下下拍击着它们的背部。
这支上百人的驼队从兰州出发,雇了刀手和引路者出了玉门关,一路西行。经过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座古城,他准备在敦煌进行最后一次修整,然后沿河西走廊过去--穿过这片大漠,便是那些遥远的西域国家:大食、波斯、狮子国......到了大漠的另一端,这些褡裢箱笼里的茶叶丝绸等货物便能卖出十倍的价钱。
领头骆驼上坐着一个眼神如鹰的汉子,一直朝前望着,此刻忽地直起了身子,呸的一声吐出了满嘴的黄沙,兴奋地扯着嗓子大喊:"敦煌!敦煌到了!大家都给我加紧跟上,前头就是敦煌啰!"
敦煌?所有人精神都是一振,牲畜们被催得小跑起来,驼铃声急促悦耳。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自从丝绸之路开通后,每年无数的驼队和商旅从这条路上经过,玉门关成为中原通向西域的边塞"耳目";而敦煌,则成了这条空茫古道上最重要的一个古城,扼守着丝路咽喉,也控制着西域和中原的命脉。
"敦煌城里,似乎很热闹啊!"旁边另一个年轻人同样盯着风沙看了半天,喃喃道。
这个年轻人居然也能听到十多里外的声音?驼队的引路者名叫老刀,是这条道上来往了十几年的老刀客了,此刻心头一震,便看了旁边人一眼。眼神精明而凌厉,只一眼就从头到脚打量完了这个年轻人:和队伍里的那些刀手不同,这个年轻人有着未经风沙磨砺的脸、文雅的谈吐和紧张地握着佩剑的手--是个第一次出活的刀手吧?清浅明亮,一眼看得到底,全不似这条道上来去惯了的大漠人。
驼队的刀手是从兰州出发时就雇佣的,沿路一直衣不解带、刀不离手--如今中原的大胤经历了四王之乱后国力已经衰微,无力维护西域贸易的稳定。吐蕃回纥更是时时扰边,丝绸古道上盗贼响马横行,来往的商队多有被洗劫一空的,因此凡是要走这条道的商旅,便不得不花大价钱雇刀手一路保镖。
"小子,你是第一次来敦煌吧?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一眼便打量完了对方,引路者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年轻人略显紧张,顿了顿,低声分辩,"我。。。我是敦煌人,不过好久没回来过了。"
老刀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嘴里却呸的一声吐出说话间飞入嘴里的黄沙:"今日是敦煌城里大傩礼祭祀--城主一定又在处死魔教教徒了,难怪那么热闹。也真奇怪,看杀人也能那么起劲?"
年轻人脱口问:"怎么,敦煌也在灭明教?"老刀点头道:"是啊,帝都近日下令,要天下肃清魔教,敦煌自然也不例外。各处都在忙着逮人烧人呢,你难道一路不曾听说?"
明教源自波斯,原名摩尼教,传入西域后得到回纥可汗的大力推崇,立稳了脚跟。然后又沿丝路传入中原,在民间盛行开来,几十年内发展了教徒万千,赫然成了佛道等正教之后最大的外教。不仅如此,连中原武林中都出现了明教的势力,和正派逐鹿江湖,被武林正派斥之为"魔教"。
一年前,释道两派分别遣出长老入宫面圣,在御前力陈魔教带来的种种危害。今年年初,皇上终于听从了鼎剑侯的谏言,在病榻上下令普天下灭除明教。
除了官府不遗余力地剿灭外,江湖中的正派也结成了联盟,与明教展开了殊死搏斗。三个月前,七大门派围攻黑木崖,中原明教教主萧云鹤力战而死,其余教众脱围而出,奔赴江浙福州等地,星散流离,一时群龙无首。
"自然听说了......"年轻人脸色忽地暗淡下去,似有些不忍,喃喃道,"长安已经处斩了六批明教教徒了,到处都在焚烧典籍。没想到敦煌这里也在搜捕......回纥可汗不是立明教为国教了么?以回纥如今在西域的势力,我以为这边总会好一些。"
"你是从帝都来的?"老刀第一次惊讶起来,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嗯。"年轻人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眼睛看着万重黄沙背后的东方,"从长安来。"话只有这么短短一句,然而精干的老刀却从年轻人的眉宇间捕捉到了一掠而过的茫然和忧郁--似乎遥远的东方帝都腾起了一片黑云,瞬间遮住了年轻人的眼睛。老刀眉梢一抬,眼里冷光闪了闪--这个年轻人在这么大的风沙里行走,迎着风开口说话,吐纳间居然没有吸入一粒飞沙?
老刀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从兰州出发的时候怎么没有好好盘查?驼队里居然还混入了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幸亏也快到敦煌了,不怕再出什么乱子。
"回纥可汗不是立明教为国教了么?吐蕃和于阗据说信明教者众多,西域天高皇帝远,各种教派一向并存,为何敦煌还如此搜捕明教?"驼队离敦煌越发近了,看得见高大的城墙和土黄色的烽火台,那个年轻人忍不住再度发问。
"是读过书的人吧?天下大事倒是知道得不少。"看着这个显然少出远门的年轻人,老刀眼里又有了讥诮之意,"你不知道敦煌为何对魔教赶尽杀绝么?"
"为何?"年轻人诧然反问。
老刀在驼峰中间舒舒服服地靠着,冷锐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风沙中慢慢显露出来的敦煌古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低低一句话:"因为公子舒夜。"
"安西节度使?敦煌城主高舒夜?"果然是见识广博,年轻人脱口低呼,眼神不易觉察地一变。
"呵呵,什么节度使、敦煌城主......只有来往客商才这样称呼他。"老刀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却是看着黄土高墙背后鼎盛的人烟,"敦煌这一带的百姓、他门下的三千门客、十万神武军,都还是习惯叫他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年轻人喃喃重复了一句。
"是啊。"老刀干裂的脸在风沙中微笑起来,露出满是沙子的黄牙,"他是老城主原配夫人的独子,也是敦煌高氏的嫡长子。三岁的时候,城主元配夫人早逝,老城主继娶了瑶华夫人,但依然极其疼爱这个娃儿。敦煌来往多有奇人异士,老城主便虚心拜访,为儿子请了各种各样的高人,教授诗书曲艺、文武骑射。"顿了顿,老刀又道,"公子舒夜非常聪明,据说他三岁的时候便能背三百诗词,五岁的时候通晓六个国家的语言,十岁的时候便已能在父亲外出时代理敦煌城主的事务,接见各路各国的商队。嘿,真是神童啊!"年轻人沉默着,随着老刀的叙述,眼神阴晴不定。
"可是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公子舒夜忽然一夜之间就失踪了。"老刀叹了口气,"整整五年啊,死活都不知道......谁都以为公子不会回来了。老城主最后拗不过瑶华夫人,立十岁的幼子连城为新世子--偏偏那时候,公子舒夜忽然回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刀沉默了一下--十年前那时候,他正好也在城中,依然记得公子奔入敦煌时的样子:从疾奔的快马上滚落在地,胸口上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他是昏迷着被人绑在马背上、然后任马狂奔入城的。那时没有人能认出这个衣衫褴褛、满身是血的少年就是世子。公子失踪时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而归来时却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男子。但不知是谁在马头上用剑刻下了四个血字:公子舒夜。围观的人看到了,立刻哄传开来,登时全城震动。
老刀想起当年世子生还时全敦煌的喜悦,眼里也有感慨:"可公子回来后就有点变了:以前他可是个活泼聪明的娃儿,回来后却变得喜怒无常,有时候阴鸷反复得有点怕人--老城主原本想要重立他为敦煌世子,可瑶华夫人极力反对。于是事情就耽搁下来了。"说到这里,老刀看着越来越近的敦煌城,忽然沉默下去,"后来的事......唉,不知怎么说才好。瑶华夫人忽发急病死了,竟是比老城主还早去世了几日。公子舒夜以嫡长子身份继承了城主的位置,然后立刻把亲弟弟送去长安做了质子。他奶奶的,也真是狠啊!"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东控中原,西连各国,因此大胤王朝对此地极为重视。历代城主在继任之时,为表忠心,都要送一个最亲的人去帝都做人质。年轻人沉默地听着老刀的话,表情慢慢起了微妙的变化。
"瑶华夫人死得古怪,可谁都不敢说什么,连夫人的贴身丫环绿姬也被关了起来。"老刀摇头叹息,"真不知公子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狠毒--我想啊,他一定是在魔教手里吃了大苦头,所以下手不留情。这几年来凡是想穿过敦煌去中原传教的,统统在傩礼祭祀中被处斩。下手那个狠啊......眉头都不皱一下。"
"公子舒夜。"仿佛没有在听老刀的唠唠叨叨,年轻人只是低头重复了一遍。
"不过那些魔教的教徒也真不怕死--一批批地被处死,依然一批批地拥进来!乔装的改扮的,混在客商里,试图穿过敦煌,到中原去弘扬他们的明尊教意,为此连命都不要了。"老刀抽了抽鼻子,皱眉道,"这些日子,帝都下了旨意要剿灭魔教,江湖的名门正派又逼得紧--中原那边一吃紧,波斯总坛那边来的教徒便更多,看来公子有得忙了。"
"公子舒夜!"年轻人忽地大叫一声,吓了老刀一大跳。
"公子舒夜!"年轻人对着风沙怒吼,手腕一翻、刀光掠起,一刀斫在了风里,刀气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公子舒夜!"
风沙呼啸,周围的几个客商本来没听到引路者和年轻人说什么,但此刻都被蓦然暴发出的怒喝惊动,回头看着漫天黄沙里年轻人迎风一刀刀斩落,厉声叫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在风中将这个名字斩成碎片。
不知是不是眼花,老刀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刀斩风沙时,半空中依稀有白色的影子掠过,急速消失在城头。
隔着大漠风沙,似乎有另外一支队伍在不远处,和他们一起到达了敦煌!
仿佛有什么感应,在城外风沙中斩碎这个名字时,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动了一下。深碧色的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落下一颗石子,旋即平静无波。
"有人来了么?是谁?......是他?还是她?"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假面后的唇中滑落,"墨香,你小子算得真准啊。果然时候一到,他们都来了。"此时是大胤景帝十八年十月,正当北方高原冷风南下的季节。半空时不时有狂风搅动,呼啸着带起千百道沙龙,卷舞在绿洲上方,吹得胡杨树簌簌作响。然而敦煌城里却是万人空巷,所有百姓都汇聚到了城中央的广场上,观看着隆重的大傩礼--这样驱邪魔、送鬼疫的仪式是百年沿袭的传统,然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祭祀的内容便增加了一项:拿魔教教徒来血祭上天。
鼓角声轰然响起,歌吹声震动云天,大傩礼正式进入尾声。五百名带着假面的侲子鱼贯而上,围着火堆,伴着乐伎高唱的《呼神名》列队起舞,象征将四个方向的邪魔驱走。
白玉面具后的眼睛闪了一下,从胡榻上起身,张开了双臂,示意侍从加衣。
"公子,绿姬尚未到。"身后有侍从恭恭敬敬地禀告--虽然被幽禁着,可绿姬仍是敦煌城里最有名的女巫,傩礼上的龟、兆、易、式四种卜筮哪一样都缺不了她。然而公子舒夜只挥了挥手:"不管她了,另外找人代替。今日早点结束为好。"
"是!"一袭雪白的外袍被恭恭敬敬地加到了身上,轻如无物--那是猎自贵霜国最高雪峰中的巨熊之皮,是西来的商队进贡给城主的宝物。带着白玉面具和黑豹紫金冠的敦煌城主刚起身穿上外袍,四围的百姓里哄然发出了欢呼,无数手臂举了起来:"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
广场四周都是酒楼客栈,楼上的多为各处巨贾客商,抱着歌姬胡女取乐。此刻看到榻上之人站起,连忙搁了酒杯纷纷立起,涌到窗边,对着敦煌城主深深弯腰行礼。披着雪熊皮大氅、带着白玉假面的城主长身立起,张开双臂对四围百姓客商致意。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敦煌城,随着风沙被卷上九天。敦煌城中,无人不对这个铁腕城主敬畏有加。而公子舒夜生性放诞,不拘形迹,每次大傩的仪式末尾,都要亲自扮演男巫带领驱傩,和五百名侲子一样带着假面,穿着熊皮大氅,将邪神恶鬼驱赶到东城门口,然后杀牲以血祭天。
"绿姬怎么还不来?一个被幽禁的女人还敢不听号令?"在城主融入了那片人海时,侍从门客依然在焦急地低语,"公子也不言语,只怕要糟糕。"
喧嚷中,谁都没注意有一袭绿衣匆匆穿过幽巷,悄然走过沸腾的人群,似是急着趁这机会避开众人视线,往城外赶去。
绿姬提着裙裾奔入人群,如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难得遇上一次傩礼祭祀,她可以趁着机会逃出府邸来。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连城二公子,就要回来了。
一眼看去,在无数青色的侲子中,公子舒夜一袭白衣翩然起舞,如一只挺拔的孤鹤。
二、沙曼华
登上了东城城头,五百名侲子各自散开,列成两队,主持仪式的太卜署令递上了一柄雪亮的弯刀。
刀一入手,白玉假面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微笑。公子舒夜看了充任太卜署令的霍青雷一眼,微微点头--不愧是敦煌城的大将,选的这把刀是来自大马士革的名刀。刀如秋水,冷灰色的刀身上绵延着特殊的细碎花纹,中原称之为"镔铁"。因为至今未得其锻造方法,所以凡有得者均视若至宝。一入手便知是合手好刀。
捕获的明教教徒已被押上城头,一排跪倒在面前。祭祀的气氛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欢呼着要杀死这些魔教教徒。那些衣衫褴褛的教徒看到公子抽刀注视,个个心知大劫转眼将至,反而不再哭号,由一个年长者带头盘膝坐下,抬手至胸口,结火焰状手印,对着西方默默祈祷。
"生亦何欢?"带头教徒须发苍白,方才开口说了一句,刀光一掠而过,头颅便滚落,嘴唇尚自开阖。刀亮如水,不沾一丝血迹。持刀冷睨着这帮至死不悟的魔教教徒,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忽地充满了厌恶:这些人,难道真以为为明尊而死,可以去往天国乐园么?那个"慈父",居然搜罗来了这么多盲目无知的追随者!
"死亦何苦?"最年长的教徒死去,第二句随即由次于他的教徒念出,那个教徒嘴唇哆嗦,声音也有些颤抖,紧闭着的眼睛不敢看刀锋斩落,却终不肯开口求饶--同样毫不迟疑。刀光掠过,一腔血溅出。
霍青雷令两名士兵抓起血淋淋的头颅,用力掷向城外,象征着邪魔被大傩礼驱除了去。血光向着东方泼去,划出两条弧线。城下民众大声欢呼,声震城外。城下刚要入关的驼队躲避不及,当先几人脸上便沾上了血,所有客商脸上都有战战兢兢的神色。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头领皆死,那群明教教徒干脆一起开口,大声诵出了最后两句,齐齐闭上眼睛,等待刀刃临头,"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邪魔妖孽,执迷不悟?"深碧色的眼睛陡然冷凝,面具后唇中吐出一句怒斥,一刀便是斩了下去。那一瞬间,忽有闪电从城上腾起,照亮黄土夯就的城墙!
感觉到了极其凌厉的杀气激射而来,公子舒夜手腕一转,弯刀直立而起,"叮"的一声金铁交击,他只觉手腕一震。一枝金色的箭落在城墙上,上面雕刻着火焰的形状,极其精美。他身子微微一震,面具后的眼睛只是一扫,忽然间亮如冰雪!
"谁?"城上所有人悚然动容,回头看去。西边的角楼里,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袭黄衫,看不清面目,听着却是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在猛烈的风沙中清晰传出,响彻全城:"大光明宫星圣女,致意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座下--明尊度世,教民何罪?无辜屠戮,罪孽深重。屠刀不放,终必成魔!"
"魔教妖孽!"城上城下哄然一片,百姓和客商看着角楼上那个人影,满脸恐惧。
"是明教‘五明子’中的长老妙水。"站在他身后的霍青雷低声提醒,眼神凝重,"这个老婆子三个月前被公子击败,负伤遁去,如今竟有胆子返回?公子!可能她是回波斯总坛求援了,这次来的魔教高手恐怕不简单,须得小心。"
似乎没听背后属下的提醒,在看到金色小箭的那一瞬间,公子舒夜的眼神倏然涣散开来,有些恍惚不定。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胸口,仿佛那里有烈火燃起。
终于来了么?在看到那一箭破空而来的刹那,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却有了笑容,那一瞬间的光芒极其复杂:仿佛在意料之中、又仿佛绝望和欢喜,他脱口低唤:"沙曼华!"
然而他只是一振手腕,也不等那番话说完,便又是一刀对着那群明教教徒斩落。"刷!"果然又一道白光激射而来,抢在他斩落那个教徒人头之前点在刀刃上,震开弯刀。
那力道妙到毫巅--震开了他的刀,箭尖微微一偏,一个转折射穿了那个教徒手上的铁镣。那个重获自由的教徒眼里露出惊喜的光,直跳起来,对着西方叩首便拜:"恭迎圣女!恭迎圣女西来!"
在他喊出那句话的刹那,十道闪电腾上敦煌城头,织成了密密的罗网!
公子舒夜连续出刀,斩向剩余的十位教徒,毫无间歇。而西边的角楼里,十道闪电同样裂空而至,宛如疾风。刀箭对击,迸射出灿烂的光。十道电光后,最后一名教徒的镣铐也打开了,不顾一切地向着西方角楼奔逃开去。
一轮交手过后,公子舒夜却不急着追击那些逃走的明教教徒,只是站在城头上望着角楼方向,漠然转动手腕--轻轻一振,那把允称天下利器的大马士革弯刀忽然片片碎裂。
十三箭,那是多么惊人的力量,足以击碎一切利器!她的箭术果然又长进了。
激战初起的时候,那些拥上城头观礼的百姓便惊呼着四散开来,纷纷夺路奔逃,窄窄的城墙台阶容不得那么多人,便这样接二连三滚落下去。只有那五百名侲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由霍青雷带着,毫不惊乱地等待命令。
"摘掉面具!迎战!"霍青雷一声大喝,五百侲子忽地一起抬手、摘下仪式中佩戴的假面,除去了外头套着的宽松法衣--原来仪式里歌舞的五百侲子,均是敦煌神武军的精英充任。所有面具都扔到了地上,碎裂声此起彼伏,唯独公子舒夜脸上还戴着那个白玉面具。
刹那的寂静。公子舒夜忽然扔掉了手中碎裂的刀,在城上扬声大笑起来:"继续啊!还有箭么?我知道你从来只带十三支箭--"声音未毕,白衣闪动,公子舒夜如同疾风般前冲,手指一剪,已经掐断了一名奔逃教徒的咽喉,血如箭般射出,复大笑,"来啊,给我看看你的第十四支箭!沙曼华!"
一缕杀气应声激射而至,速度之快以他的目力都无法观测!
公子舒夜猛然一震,也不看来势,旋身而起,凭空双指并拢--他的惊神指下,金铁立断。凭空起了裂帛之声,劲风被截断了,但他手中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缕鲜血从割破的指间流下。
"无色之箭?"白玉面具后的眼神微微一变,脱口惊呼。
角楼上的黄衫老妇妙水一直站在那里观战,此刻再度开口,声音有了杀气:"星圣女再次致意敦煌城主,请释我教民,令我教东去。各不相犯。"
"杀了我,就能从敦煌东去。"公子舒夜冷冷将手上血珠甩出,看着角楼,眼神渐渐变成了冰,霍然挥手下令,"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将敦煌夷为平地,你们方能去流毒中原!否则,我见到一个魔教妖孽就烧死一个!"
随着城主的手势,霍青雷一声令下,五百战士刀剑出鞘,登时把那十几名奔逃的明教教徒又围到了中间。城头窄小,奔逃无路,只是一转眼,那几个死里逃生的明教教徒又被包围,其中几个还颇懂一些武功,赤手夺了刀剑,和军士厮杀起来。
霍青雷看了公子舒夜一眼,公子举起一只手,微一屈指。
"放箭!"霍青雷得令,一声断喝,指着西方角楼。城主的意思,是要将这个妙水连同角楼里那个神秘人一起射杀。
五百张劲弩张开,漆黑的利箭呼啸脱弦,射向那些夺路而逃的教徒。就在那一刹那,角楼里忽然传出了呼啸声,似乎有什么利器破空而来!
所有军士骇然抬头,看着半空--然而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是凭空出现了奇景:犹如无形的刀剑劈落,半空黄沙纷纷退让开来,齐刷刷让出一条通路。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突然迎面到来,向着角楼射去的漫天飞箭居然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缓了一缓!
"刷!"角楼里又传来一声呼啸,漫天飞箭再度缓了一下,然后三度缓了一下。最后那些箭忽然间全都失了准头,相互撞击在一起。
"连珠神弩?!"公子舒夜眼神大变,霍然挥手,厉声命令,"给我退回城下!" 公子舒夜手腕一翻,多了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那是他平日极少动用的佩剑承影。看到此剑一出,终于知道此刻的危急,霍青雷厉声大喝,约束手下:"退回城下!退回城下!"
然而已经晚了。角楼里那一道白光如跳丸般在城头飞跃,呼啸声如密雨一般。待得白光跃近,众人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头雪白的狮子!狮子上坐着一个美丽女子,头戴金叶饰的花冠,身穿白色长袍,领口和前襟有一条深色宽边,绣满了繁复的红色花朵--那是怒放的曼珠沙华。
果然不出公子舒夜所料,她背上的箭袋已经空了。白衣女子手持银弓,弓上却无箭,只是勾手空拉弓弦,不停作出发箭的姿势--只是姿势而已。然而奇异的是:她每一舒手,都仿佛有无形利箭从银弓上射出,漫空的黄沙被利刃斩开般地退让!
军士射向角楼的几百支箭还在半空,然而那个骑着白狮的女子迎面飞跃而来,舒臂弯弓,只是一瞬,便完成了千百弯弓放箭的姿式,无形的"箭"登时充斥了整个天地。似乎是双箭对击,那几百枝射出去的雕翎青铜箭转瞬如麦杆一般纷纷折断,跌落在地。
无形的箭在射断了长箭后,去势犹自未歇,继续飞向那些紧急撤退的士兵。人一排排倒下去,呼号。那些被无形之箭所伤的人,各自的伤势却迥然不同:有些胸口皮开肉绽,发出焦糊的气味;有些却是脸色苍白,如同结了一层冰。半空的黄沙凝聚成一束,黄龙一般搅动。
无形气劲过处,那些普通士兵根本看不见、也来不及躲,纷纷惊呼惨叫。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蓝色的光幕笼罩了城头。公子舒夜霍然拔剑,迎风斩在虚空之中。白衣如同电光般穿行在飞沙里,手中利剑横封斜掠,尽往虚空里斩落。剑不过三尺,然而剑上发出的强烈剑气,却在刹那间截断了半空纵横的无形之箭!剑尖和气劲对撞的刹那,光华四射,半空中的黄沙被猛烈地搅动,粒粒激射到了公子舒夜的白玉假面上。
"烈火鸣金箭?移形必杀箭?好,好!弓上虽无箭,心中一箭可化万箭。"公子舒夜忽然放声大笑,"沙曼华,你终于练成了全套的无色之箭?难怪教王敢派你来敦煌!"
跳丸般的白光霍然凝定,白狮足踏女墙,低低嘶吼。白狮上的女子手指勾起银弓之弦,却停在了那里,湛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白玉假面后的真容。半晌,终于迟疑着开口询问:"你是谁?你似乎早就料到了我要来?还知道我的教名是沙曼华......你又怎么知道无色之箭?"
"我是敦煌城主,"眼睛里有深深的冷笑,他收起了剑,定定看着那个女子,"不用想也知道教王会派你来:魔教在中原遭到朝野围剿,连昔日盟友南疆拜月教都袖手旁观,形势危急。而你们无法穿过敦煌去中原支援,连五明子都铩羽而归,总坛不得不派遣出三圣女了吧?教王他还有什么法子?总不能自己拿着圣火令来杀我--他已经老了,根本无法奔波数千里,穿过沙漠来敦煌向我挑战。"顿了顿,公子舒夜继续冷笑,"而‘日月星’三圣女中,日圣女苏萨珊为波斯长公主,入教之时便发誓永远守护明教总坛;月圣女梅霓雅尚在回纥担任国教教母;那么这次来的,也只能是最年轻的星圣女沙曼华了。何况,三圣女中,也只有你在武学上造诣最高。"
白狮上的女子显然愣住了,不料这个人对教内了如指掌,"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事情,远多于你想象。"公子舒夜冷然回答,"我知道所有初际、中际和后际里发生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知道。"
"胡说,只有明尊才有如此力量。"沙曼华反驳,忽然微感诧异,"初际、中际和后际?咦,你也知道二宗三际,懂我们明教的教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公子舒夜。"城头上的白衣公子再度回答,"敦煌城主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白狮上的女子微微沉吟,忽然觉得额角一跳,脑子里隐约作痛,于是摇了摇头,"慈父派我东去中原,接替那儿死去的萧云鹤教主。他告诉我:敦煌城主是亵渎践踏明尊的恶人,而我,需用无色之箭将敦煌击破,东去中原,拯救那些被皇帝和正教围攻的教民。你为何非要与我明教为敌?"
"如果我不与你们魔教为敌,难道放任你们东去流毒中原?让你们把更多的无辜孩子变成修罗场里的杀手,把更多无知的百姓变成子民?"公子舒夜长声大笑,眼里忽有了极怒的意味,抬剑遥指城中火刑架上的焦尸,"魔教还要害多少人?我恨不得把所有魔教教徒放到火上烤!包括你那个‘慈父’!"
"恶徒!"沙曼华眉头一蹙,手中无形之箭激射而出。箭气将公子舒夜脸上的白玉面具一裂为七,然而他却动也不动。在面具迸裂的一刹那,他碧色的眼睛直视银弓的沙曼华,一瞬不瞬,仿佛想抓住女子脸上那一刻的每一个神色。
然而,在面具乍然裂开的刹那,星圣女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有凝神运气时的专注神色。白狮继续嘶吼着在城头跳跃,狮子上的女子弯弓放箭,无数气劲呼啸而来,将他包围。而那一瞬间他仿佛失了神,居然站在风暴的核心里,连剑都忘了拔。
"公子!"城下那么多人里只有霍青雷看得出无形箭气的厉害,脱口惊呼,"拔剑!"箭势尚未及身,箭风似乎将身侧的酷热空气都凝固成冰,千百道利气直刺周身,然而凝望那个飞跃于城头发箭的女子身影,公子舒夜只觉似有一支冰箭洞穿了他的心肺。那样无动于衷、漠然的脸--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在敦煌等了十年,而她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公子!公子!"城下的霍青雷急促地惊叫,"快拔剑!"
"公子拔剑!"将军的焦急感染了身侧士兵,所有城下的人一起惊呼,声音响彻大漠,"公子拔剑!"在四围利气逼射过来的最后一刹那,他忽然一声长啸,承影剑如同闪电腾起在城头。
七十四剑--她射了七十四箭,他便封了七十四剑,将每一缕箭气截断。她射箭之时,用了八种气劲,他便用了八种剑法将其一一击溃。那一袭白衣穿行在城头的漫天箭气里,腾挪之间犹如疾风闪电,居然没有伤到分毫。
最终,白狮停住了,不停地低吼,而白狮背上的女子控弦不发,震惊地望着他:"从来没有人能接住我的箭。你究竟是谁?"她惊讶之极,"居然用了八种不同的剑法!"
"哈哈哈哈......看来你记性不好,眼力倒是不差。"公子舒夜忽然间大笑起来,冷睨着远处沙曼华震惊的脸,"你可猜得出我是哪一派?"
沙曼华蹙眉沉思,久久不答,忽然间收起银弓,双手交叉胸前如抱满月,缓缓作出了一个虚空拉弓的姿势。那一箭不比前面一轮密雨般的疾射,动作极缓、气息绵长,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女子空空两手中居然凝聚出了一道淡淡的银色!
那一箭射来,无形无质,公子舒夜却听得到黄沙被一粒粒击穿的声音--在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看到城头十丈内所有风沙都静止了。
月冰疾风箭?!无色之箭的最高境界!
公子舒夜猛然对着城下军士民众大喊:"退开!退开十丈!"在霍青雷带领军队后撤的一瞬间,他再度挥剑--用尽了全力,顾不上任何流派的花哨剑法,只发出了一剑!剑芒从剑尖吐出,承影在他掌心发出久违的可怖怒吼,仿佛要劈开天地间的一切--而那一剑只是劈在沙尘凝定的虚空里。
白光从敦煌城头腾起、扩散,黄沙一瞬间飞溅开来,那被箭气拦截的一粒粒细小砂子,居然仿佛一支支利箭,将那些正在退开的军士刺出满脸的血来!
白狮上的少女颓然松手,那一箭似乎耗尽了她的真气,她低头微微喘息,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狮也仿佛被那一箭之力所逼,往后倒退了几步,几乎从城头跌落。那一边趁着城中这一刻的混乱,长老妙水已带着那十几名教徒突围,穿过东门奔入沙漠。此刻喘了口气,老妇抽空回顾城头战况,却也是一惊--一个照面,便已拼得你死我活了么?而星圣女居然处于下风?明教内武学第一的星圣女沙曼华,居然出尽全力也无法击败那个敦煌城主?教王的担忧终于成真了:明教里居然没人能对付那个修罗场里叛出的小子!难道,真的要向远在回纥的月圣女梅霓雅请求支援?
"铁马冰河?你用的内功心法是铁马冰河!"白狮上的沙曼华静默半晌,忽然脱口惊呼--在这样竭尽全力的交手中,任何人都无法隐瞒自己最本源的武学,然而眼前这个敦煌城主使出的却居然是......湛蓝色的眼睛里是不可思议的光,她怔怔看着城头持剑迎风的男子,"这是我们明教圣火令上的秘典!你怎么可能会?你、你难道是......"
"是啊,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公子舒夜忽然一笑,转腕收剑,"十年前。"
"修罗场?"那三个字让沙曼华忽然头痛欲裂,她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脑后,喃喃道,"大光明宫总坛里的修罗场?十年前......昆仑?"
"是。昆仑雪域。大光明宫。修罗场。"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那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我和墨香离开那里后,一别十年,不想今日竟能有幸重见星圣女沙曼华。"沙曼华看着他的笑容,隐约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只觉脑中三根金针蓦然直刺进来,一下子扎入了内心最深处。她陡然觉得窒息,用手按着后脑,感觉到秀发下血脉的搏动,眼神也开始有些动摇,"你......你说你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为什么我没见过你?"
公子舒夜又是一笑,眼色深沉,看着白狮上的女子苦痛地用手按着头颅,齿间透出微微的冷气:"真是可怜......是被金针封了脑么?你的慈父真是慈爱啊。"
因为剧痛,沙曼华的手在脑后摸索,按住了那三粒冷冷的坚硬金属--沿着发际中缝,百汇穴、玉枕穴、扶风穴上依次钉着三根长针,隐藏在秀发之下,赫然可怖。
那是她一切记忆的开始之处--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头上便有这样的三根长针,将所有一切死死钉在空无的记忆里。少女时起,梳头的时候,象牙梳子就经常磕断在发下的钉子上,她曾对镜摸着钉子低呼,然而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十年前......我应该才十六岁。我不记得那之前的事情。"她喃喃低语,头痛欲裂,"我认识你么?......在昆仑雪山的明教总坛?修罗场......修罗场。那可是教中培养杀手的地方啊!你、你难道是我教杀手?可我为什么不认识你......"
"你大约已经不认得我了,可你的弓箭必然还认得我。"公子舒夜忽地笑起来,手臂一振,雪熊皮大氅无声落地,他回手点在自己的胸口正中,"你曾经一箭把我钉在‘乐园’后山的绝壁之上--忘了么?"手指点落的时候,衣襟散开,坚实如玉的胸口上,赫然有一个巨大的褐色伤疤!
"呀!"看到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猛然受到强烈刺激,沙曼华脱口惊叫起来,手中的银弓跌落在城墙上,"啊,你......这是,这是......啊啊啊!"她忽然再也无法抑止地抱着头颅惊呼起来,片刻前那种飘逸淡定的风度荡然无存。
"飞光!飞光!"城下的长老妙水眼见城头形势不妙,此刻在城下断然开口,呼唤那只白狮,"快带圣女回来!"被主人的失态惊吓,白狮一听到长老的召唤便一跃而下,如疾风闪电一样掠到城外,和那些明教教徒汇合。一行黄尘向着西方滚滚而去。
公子舒夜没有动,也制止了手下军队出城拦截,就让那一行人绝尘远去。
"墨香,如你所料,我终于又见到她了,虽然她已不记得我。"望着消失在大漠里的明教人马,敦煌城主喃喃低呼着一个伙伴的名字,嘴角含着冷笑,"从修罗场里逃出的那天,你就和我说:只要我扼守敦煌,抵制明教,终有一天会再见到她。"
三、莺巢
白光笼罩城头的一瞬间,城下的百姓和军队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城头魔教女子最后失声的惊呼,然后听得大批明教教徒呼啸远去。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城主击败了魔教--然而这次十几名明教教徒从大傩祭祀上被救走,却是无可辩驳的。
公子舒夜执掌敦煌近十年,铁腕之下,还从未有过这般丢脸的事情发生。
片刻之后,公子舒夜从城头缓步走下,面无表情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霍青雷嘴唇动了动,终究忍住了没有问,只是一挥手,带领神武军随着公子回营。
北方袭来的冷风还在城中搅动,卷起黄沙万千。敦煌城里一片寂静,只有无数双眼睛随着白衣公子的身形移动。方才欢腾的气氛转瞬消失,所有客商、百姓和舞姬歌女都瑟缩着躲回房中,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城主在受挫后爆发出可怕的怒气。
连自幼就跟随公子舒夜的霍青雷都有些忐忑。然而,公子舒夜脸上似依旧带了一个面具,只是毫无表情地走向城中心那金碧辉煌的府邸,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绿姬还没回来么?"在踏入府邸的一瞬间,公子舒夜忽然头也不回地问。
霍青雷一惊,脱口回答:"是。"顿了顿,又道:"属下立刻派人去找她回来!"
"不用。"公子舒夜忽地一笑,"由她去。还能跑出我手心去?"
"是。"霍青雷听得那般语气,微微觉得有些胆寒,想了半天,终于道,"公子莫要责怪她......她或许是......或许是在府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忍不住跑出去......"
"哈哈。"公子舒夜忽然大笑,吓了下属一跳。他在朱门前霍然回头,失声笑道,"老雷,不要担心,我不会对她如何你不用吞吞吐吐地为她求情。"顿了顿,抬手抚摩着朱门上镏金的兽头,敦煌城主深碧色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冷光,"我知道你喜欢绿姬。或许,等这次事情过去后,我可以把她赐给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黝黑的脸居然也红了一下,立刻跪下,"多谢城主。"
"不要高兴得太早。"公子舒夜抬手推开大门,沉重的朱门发出悠缓低哑的声音,"那个女人,也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了。"
霍青雷讷讷不知所对--他是看着绿姬长大的。那时候他不过是老城主的一个门客的孩子,而绿姬是府里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一个女奴,入府的时候不过八岁。她善良温柔、聪明伶俐,才半年就习惯了汉人的生活,十三岁上做了前任城主夫人的贴身侍女,得到了瑶华夫人的提携和看顾,学琴学舞,竟像小姐也似的供了起来。后来,不知她从哪里学来巫卜之术,凡有所言无不灵验,惊动敦煌上下。后来连老城主都极相信她的占卜,每次有难以决断的事情,便要她来卜上一卦。
而除此之外,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而已,公子何必这样危言耸听?
霍青雷抓了抓头发,跟着公子步入府邸。侯门如海深,重重院落似乎看不到底。
高氏为敦煌城主将近百年,历代经营下来,这府邸规模更是惊人,占地百顷有余,居中堆山布林,曲折百变。即便是霍青雷这样自小在府里长大的门客,三十余年来所走过的,也不过府邸的十之二三罢了。
"今天跟我去‘莺巢’罢。"忽然间,他听到公子舒夜走在前面说了一句,然后径自向重重院落中走去,进入了那座名为"千叠嶂"的假山。
霍青雷一听此言,不禁又吃了一惊。今日要去莺巢?这条假山中的密洞是通往莺巢的,那是历代城主用来蓄积姬妾女伎的享乐所在。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商贸兴旺,百姓富庶,来自各方的驼队和商人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历代敦煌城主更是富可敌国,百年积累下来,敦煌城主在声色享乐方面甚至比长安的中原皇帝更胜一筹。而莺巢便是历任城主投入巨大财力营造出的秘密温柔乡,只供个人穷奢极欲的享用。只有极少数时候,为了炫耀财富,敦煌城主才会邀请极少数的客人前去莺巢做客。
那些有幸去过莺巢的客人回来都有如梦寐,说自己从极乐之国返回。在那些客人的描述里,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里面随处点缀着金瑜石、珊瑚、琥珀、玛瑙、珍珠、琉璃,有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泉里浸着珍珠、涌出的都是甘美的酒,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童子,来自于波斯、天竺、贵霜等不同的国度,发如黄金肤白如玉,用湛蓝或碧绿色的眼睛对每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
客人们的叙述大致雷同,然而细节上却各有出入,似乎每个人在那里都有些神志迷离的感觉。但总而言之,那是一个"极乐世界",超出凡人想象力的穷奢极欲的乐园。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更是投入了空前的金钱和人力,让莺巢极尽奢华。
霍青雷跟随公子舒夜多年,屡次出入莺巢。但在这样惊人的豪华温柔乡里,即使生性粗犷坚忍如他,也不得不感叹人世间竟有如此穷奢极欲的所在。而今日明教大举来犯,夺走了十几名俘虏,公子居然还有心思去莺巢寻欢作乐?
入暮的时候,霍青雷已陪着公子舒夜在莺巢的迷楼里用晚膳。
一色洁白的玉石铺满了整个房间,帘子上的珍珠一颗颗都有龙眼大小,珠光照亮了内室,根本无需烛火。绝世的美人在此被当作丫环使用,鱼贯端上了十八个银盘后便静静退了下去。桌上银盘里盛着的是霍青雷这种粗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珍馐,他只勉强认出其中一种似乎是烂熟的熊掌,而另一种则是巨大的比目鱼。
"尝尝这个。"公子舒夜将犀角筷子点在比目鱼上,笑道,"这是日前洛阳客商带来的礼物,据说一路用海水养着,竟活着带入了敦煌。"
将东海的比目鱼活着带入敦煌?风沙里长大的霍青雷压抑不住好奇心,提起筷子尝了一口,入口之鲜美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做得还可以......烧这次晚膳的是我从长安请回的厨子,据说以前是大内尚膳监总管。"公子舒夜浅浅尝了一口,便搁下了筷子,执杯微笑,"那人本来不喜欢来沙漠,可我许了他十倍重金,又命人割下他一只耳朵扔到锅里,他便肯了。"
"公子!"嘴里的食物陡然难以下咽,霍青雷讷讷地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年轻城主。
怎么会变成这样......十三岁那一次失踪于昆仑雪山后,归来的公子舒夜身上有了可怕而深远的变化,那样优雅仪态下弥漫出的危险气质,让每个接近他的人无不心怀忐忑。
旁边的舞姬在跳着胡旋舞。那个有着蜜色皮肤的年轻胡姬穿着紧身舞衣,裸露着小蛮腰和肩臂,急速地在三尺见方的地毯上旋转着,纵横腾踏,而两足终不出毯子边缘。眉目斜飞,眼波灵动,满身的璎珞相互撞击,发出如流水般不绝的叮咚声。旁边一排十二位乐师,手持曲颈琵琶、五弦、笙、笛、排箫和筚篥,合奏着龟兹乐曲《拓枝》。
美人如玉,歌舞彻夜。枝头花蔓袅,金樽酒不空。旖旎靡艳的气息流荡在空气中,在这个梦境般的销金窟、温柔乡里,各种欲望催得人昏昏然如饮醇酒。
"老雷,要不要尝一下这个?"用过了晚膳,公子舒夜斜靠在软榻上,拿出一只碧玉小瓶,悠然问了一句--在他手指间的,是一粒豌豆大小的淡绿色药丸,发出淡淡的清香。
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受到这个邀请了,但霍青雷依然警惕地摇了摇头,如往日那样回答:"我没病,不需要吃药。"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只知公子随身带着这种药,十年来几乎每天都要服用。服了这种奇怪的药后,就会有片刻的低迷恍惚,呼吸低沉悠缓,仿佛沉入了仙境,脸上出现恍惚的欢喜神情,旁人对他说话,似乎充耳不闻。
"真是固执的家伙啊......这种滋味不尝一下,一辈子都会遗憾。"公子舒夜将一粒药丸弹到面前的酒杯中,立时化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老雷,你活了三十多年,相信有极乐世界么?相信有天国么--所有答案都在这杯中。吃了极乐丹,你就能看到彼岸天国。"
药力发作得很快,短短几句话到了尾声时已经低沉下去,公子舒夜原本白皙的脸倏地褪尽了血色,更是苍白。他猛地往铺满了雪貂皮的榻子上一躺,眼神涣散开来。
"极乐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终于忍不住,霍青雷叫了起来,"公子你一直在服什么药?!如果你身体不舒服,应该找城里的大夫来看,怎么吃这种古怪的东西?"
"它是什么?它是天上的玉露琼浆,仙人瑶池会上的甘露......"公子舒夜闭着眼睛,唇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大麻精啊......此外还有天竺的阿芙蓉、波斯的迷迭香、苗疆的曼陀罗......这种种草药混合成了这药丸。可以为你打开人间未见的乐园之门......你若试过了它的魔力,便能看到一切你所想要的东西......你便会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声音到了最后,已经渐渐低沉。
霍青雷惊得跳了起来,脱口道:"你说什么?阿芙蓉?曼陀罗?那些不都是毒草么?让人迷失神志、产生幻境的妖花!公子,你、你服的居然是这样的迷药?"但公子舒夜已不再回答他。苍白英俊的敦煌城主静静躺在胡榻上,雪貂裘覆满了他的身子,将他埋入了厚厚的白色绒毛中。周围的声乐舞蹈还在继续,华丽旖旎,宝石的辉光闪烁在莺巢的每一个角落。公子舒夜已然沉睡,呼吸慢慢由急促变得舒缓。
忽然间他睁开了眼睛,眼神却迷离恍惚。细细看去,原本深碧色的瞳孔忽然间扩大了,散漫而没有焦点。然后公子舒夜动作缓慢地坐了起来,微笑着,脸上那种奇异的欢喜和不可捉摸的愉悦,让原本惊怒交集的霍青雷都一时胆怯,不敢直言。公子舒夜对着虚空微笑起来,仿佛眼前缓缓打开了无比绚丽的天国大门。
绝色的舞姬还在回旋起舞,蜜色的肌肤在珠光下发出诱人的色泽,佩戴的璎珞珠玉叮咚不绝,舞姿越发美丽动人起来。
"唉......"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公子舒夜从胸中吐出长叹,坐在胡榻上微微张开了双臂。得到了允许,美丽的舞姬一个旋舞,便顺势倒入了他怀中,蜜色的双臂柔软地缠上了他的腰,仰头送上了饱满丰润的红唇。
乐曲也已经从《拓枝》转成了香艳奢靡的《春莺啭》。
霍青雷本想跳起来问个究竟,但看到如此情景也只有连忙退出,一行舞姬簇拥着他离开,最后一个舞姬在金兽里添了一把苏合香,顺手阖上了门。
药力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而缥缈,按照他心里最盼望的样子浮现出来,包括眼前女子的模样--当人不能得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唯一的选择便是尽力不要忘记吧?
然而,她却已经将他遗忘......他在敦煌等了十年,等来的居然就这样一个什么都忘记了人?她为何要忘记?自愿的,抑或是被迫?
"沙曼华......"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公子嘴里吐出了这样一句低低的话,双手却抱紧了那个绝色的舞姬,将她放倒在铺满了雪貂皮的胡榻上,
扯开了她脖子上的璎珞和红绫的抹胸,将头埋入胜雪的肌肤中,喃喃道,"沙曼华......你终于回来了么?"
舞姬似是见惯了主人服药后这般恍惚的样子,只管温柔至极地爱抚着,褪去了外面的长衫。
胸口正中,那个褐色的巨大疤痕赫然入目。舞姬轻轻吻了上去。
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推开了身侧尚自娇慵沉睡的美人,敦煌城主披衣出去。外面风沙凛冽,黄尘笼罩了全城,天色刚刚透亮。然而霍青雷已在外面等待了多时,似乎一夜未睡。
"怎么这么早起来?"显然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情,公子舒夜挑着剑眉调侃,神态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冷静决断,"难道侍寝的美人没侍候周到?"话音未落,重重的一拳击在他胸口,几乎把他震飞了出去。
"高舒夜,你他妈是个疯子!"霍青雷的脸都黑了,压抑着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几乎忘了主仆之分,直呼城主的名字,"你一直都服用迷药?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那种东西一旦上瘾根本无法戒除!你他妈的想找死么?"
"啊......我昨天告诉你那是迷药了?"那一拳的惊骇让公子舒夜也正经起来,忽然喃喃苦笑,"我真是变得多话了......自从她来了以后。"
"她?"霍青雷怔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昨日来的那个明教女子?"
"沙曼华......沙曼华。"公子舒夜喃喃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他秘密的王国,"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等着她回到我面前,然后--"他的手指穿过散开的前襟,点在自己胸口正中的巨大疤痕上:"然后,如十年前那样、一箭射穿这里。"
"什么?"霍青雷脱口惊呼,"你十年前垂死而归,就是被这个妖女所害?"
"是的。"公子舒夜微微点头,唇角浮起一丝令人捉摸不定的笑,看着西方尽头漫漫黄沙和隐约可见的巍峨雪山,"那时候,我和墨香从大光明宫出逃,翻越昆仑的雪山绝壁......她在崖下弯弓,一连对我射了十三箭。最后一箭射穿了我的胸口,把我钉在冰川绝壁之上。"
"十三箭......"想起昨日在城上看到那女子箭法之惊人,霍青雷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忍不住问,"那么说来,公子的确是去了昆仑雪山?如今一身绝技也是从那里学来的吧?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服用这种迷药的?也是那时候?"
"呵呵。"公子舒夜用手拍着白玉栏杆,笑而不语,却似含了无限心事。
"公子,那五年里......你到底在昆仑雪山遇上了什么?"霍青雷并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压抑了十年的好奇心终于遏止不住。
"遇到了仙境。"忽然间,公子舒夜大笑起来。
"仙境?"霍青雷吃了一惊,"昆仑雪山飞鸟难度,人迹绝踪,如何有仙境?"公子舒夜摇头,微微笑道:"你进入过昆仑的最深处么?如何知道那里没有人迹?我告诉你:在昆仑雪域的极高之处,万丈绝壁之上,便是明教总坛大光明宫的所在!"
"大光明宫?"霍青雷脱口道,他想起这个正在中原遭到打击的教派--明教总坛大光明宫真的在雪域绝顶之上?那么明教教主,那个让西域诸国闻声战栗的"慈父"、"教王",也居住在昆仑雪山?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明教历任教主,都被西域诸国称为‘山中老人’的原因。"提到那个名字,连公子舒夜那般飞扬凌厉的人都沉静下来,用一种淡淡的语气,"你也应该听过西域一代流传的山中老人的传说吧?"
霍青雷默默点头,眼神也敬畏慎重起来。怎么可能没听过呢?虽然昆仑雪山在敦煌以西几千里,丝路上的商队依然带来了那些惊人的传说--传说在极西尽头昆仑的某一座险峰上,有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宫殿,称为大光明宫。那是明教的总坛,历任教王都在那里接见下属分坛的教民。同时,那里也培养出了一批批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西域那些小国家的国君对那位老人无不敬畏有加--因为他控制着庞大可怕的杀戮力量,若西域那些小国家里哪个敢压制明教、不敬明尊,便立刻派出刺客刺杀该国的国君。
二十多年前,前任回纥可汗原本抵制明教,结果壮年的他就在某个夜里莫名其妙死去,他的弟弟继承了王位。新可汗一上任就宣布立明教为国教,并派最钟爱的长女梅霓雅前往大光明宫,做明教的三圣女之一。得到回纥支持的明教势力大增,一时间在西域更为兴旺,甚至通过丝绸之路,把势力渗透到中原。
那是明教势力极盛之时,然而不知为何,近十年来明教在西域的活动忽然减少,威慑力也大不如前。即便像公子舒夜这样在敦煌大肆灭教,大光明宫也一直未能采取真正有效的手段,只是派了一两位刺客前来行刺,而公子舒夜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将其一一化解。
想到这里,霍青雷不由摇头喃喃道:"大光明宫派出的杀手也不过如此......那些西域国家的武士,定然是个个武学不精,才会被刺客取去了国主人头。"
"你以为那几个来敦煌的杀手、便代表了大光明宫的刺杀水准?"公子舒夜忽地笑了,隐约有不屑和傲然的神采,转过头看着霍青雷,"要知道,大光明宫总坛里训练杀手的地方,叫做修罗场。修罗场里,那些杀手按照能力高低,被分成‘三界’:六畜界、生死界和光明界--那几个来敦煌的刺客,如果不是六畜界的废物,也最多是生死界的新手罢了!真正达到‘光明界’程度的杀手,只怕他们十年后还没有培养出来吧?"
霍青雷一惊,却不敢再问下去:公子对于魔教大光明宫内部竟然如此熟悉?仿佛看出下属的疑虑,公子舒夜微微笑了笑,不知为何,今夜他说起这些隐秘往事来,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负手叹息了一声:"十五年前我刚到大光明宫时,便是个命如草芥的六畜界杀手--和墨香那小子一样。"
"墨香?"十年来,霍青雷已经断断续续在公子的自言自语中听到了这个名字,或许只有心腹如他,才知道那个叫做"墨香"的人,是公子平生唯一的朋友。
而一边的白衣公子凭栏而望,满目金碧珠光中,眼神却是如此寂寥,如同他的追忆。
那一场被重重冰雪覆盖在皑皑昆仑的往事,他从未对人讲述过--
四、极乐天国
十五年前,被送到大光明宫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三岁。
命运中第一个大劫猝及不防地来临,穿越黄沙瀚海,被带往昆仑绝顶的途中,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差点冻毙。那个时候,同行的一个穿着破烂、面带菜色的孩子默不作声地一路照顾着他,不仅在沙漠里分出自己的食物饮水来给生病的他,到了雪山上,更把唯一的一件破棉袄拆了,扯了一半棉絮出来塞在他衣襟里。
便在那颠沛流离的雪山之行中,他结识了这个一生的刎颈之交。那个孩子没有名字,据说是回纥可汗献给教王的三百名少年奴隶之一。
一直到后来,那个孩子成为修罗场第一高手、被教王赐予了"墨魂"之后,才顺带着有了自己的名字:墨香。
他们这两个新来的孩子,刚到大光明宫时,按例被投入了六畜界。六畜界,那是一些没有任何武艺的孩子被训练为杀手的起步之处,人命在此贱如牲畜。虽然里面一开始人数庞杂,可因为惊人的淘汰,最后能活下来的寥寥可数。学艺的考验近乎残酷:每两个月便有一次正式对决,而每一次对决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因为六畜界里鼓励新杀手相互之间的暗杀行为,训练之余,每个人无论在休息、饮食、沐浴的时候,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只要一个不防,随时都有被同伴杀死的危险!谁都不敢信任旁人,谁都不敢放松警惕,谁都不会忘记抓紧一切机会杀死同伴。
每个人都埋头苦练,只求尽快提高自己的武艺和暗杀技能,每个人都在孤军奋斗。然而,整个六畜界里面依然有一对杀手成了挚友:那就是他和墨香--他们一起切磋技艺,轮流提防外人,他们相互倚靠着,度过了六畜界最初一年的严酷淘汰。
一年后,最初进入六畜界的近千名少年中,只有寥寥二十多位活着进入了生死界。那其中便有他和墨香。
他们以全胜的战绩,一起并肩从修罗场的六畜界杀出。
十四岁时,他开始了在生死界的第一场对决,十招之内便斩下了对手的人头,获得了掌管生死界的"五明子"的赞赏,赐予了他护身的天蚕衣,并开始传授他圣火令上的武功。尽管一直挣扎在生死之间,在看到那样精妙武功的时候,少年的他还是惊喜万分。
在沐浴时,他忍不住向同伴透露了这个喜讯。然而同伴听了,只是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他也已经获赐了天蚕衣,而且早在一个月之前已经开始修习圣火令上的武功。那一刻,第一次输给别人的挫折感让他深觉屈辱和愤怒,好胜之心油然而起。
那之后,仿佛就有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两个少年往前急奔:他们以连自己都惊讶的勤奋来修炼着圣火令上的武功,进境惊人的迅速。那种动力,不仅来自在残酷的杀戮中生存下去的信念,更是为了心中那一点儿不服输的少年意气。那,似乎便是他们在那般恶劣艰苦环境下,挣扎求生的唯一力量。
他们的优秀震动了整个生死界,甚至连高高在上的教王都听说了两位少年杀手的名字,以慈父的名义赐下了两柄剑:"墨魂"赐予那个无名少年,而"承影"则赐给了他。应剑而名,那个无名少年终于有了名字。接受赐剑的两个少年联袂向玉座上的教王单膝下跪,然后彼此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样单纯温暖的笑容刺痛了每个明教教徒的眼睛:在修罗场里,这样的笑容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出现过了--那一瞬间,一边遥遥望着的三圣女中,最小的一个美丽少女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那周身焕发出淡淡柔光的女孩有着漆黑的齐肩长发,额上勒着丝绦,上面镶着闪光的石头。宝石下,她的眼睛亮如星辰,和旁边两位圣女的端庄死寂截然不同。
然而,玉座上随之而来的命令,却是:生死界的最后一场对决,由舒夜对墨香!
"什么?那个教王真是疯子!"听到这里,霍青雷忍不住脱口惊呼,"为什么要你们两个一决生死?那不是白白折损了一名精英?"公子舒夜笑起来了,眼里有冷冷的光,吐出一口气:"是啊,当时我也不明白。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一些世情人心,才明白教王的用意:就是我们最后的笑,让教王起了警惕之心。他不能容得修罗场里有这样‘朋友’,不能容得杀人武器有自己的感情。他生怕有朝一日我们两人会联手造反,便要提前在我和墨香之间割出一道裂缝来!"霍青雷悚然不语。许久,才低声问:"最后。。。是公子你杀了墨香?"既然直至今日公子还活着站在这里,那一战的结果是不言而喻了。
公子舒夜扬眉笑了起来,带着傲然和自豪:"不,我和墨香联手杀了监场的长老妙风。"进入比武场的每一对杀手,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明教建立百年来,修罗场的优胜劣汰规则就是如此,从无例外。然而,十三年前那一对惊世少年改写了修罗场的历史。
大门重新打开的时候,两个少年杀手居然并肩走出!联剑携手,睥睨着大光明宫所有人。墨香把手上提着的人头扔向玉座,血污狼藉:地上滚落的,居然是监场妙风的头颅!
包括三圣女五明子在内,所有观战的大光明宫教徒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我们可以为教王去刺杀任何人,可决不杀自己的兄弟!"两位少年并肩而立,两把长剑上都滴着血,他们两人也已经伤痕累累。然而眼睛里都有战意和杀气如烈火燃烧,宛如被逼到了绝境的两只小兽,不顾一切地想要开始反扑所有威胁到他们生存的人。所有大光明宫里的长老和使者长身立起、杀意重重地围住了这两位少年。
然而,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杀机中,三圣女中最小的圣女脱口:"不要!"满座的惊诧中,星圣女转身跪下,"慈父,请您看在他们的才能上,饶恕他们的不敬吧!"玉座上那个影子长久地沉默,审视着这两位已能杀死五明子的新锐杀手,仿佛有些举棋不定。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中,两位少年紧紧握着剑背向而立,随时随地准备和所有人拼命。在气氛紧张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刹那,玉座上的人忽地笑了。教王的手抬起,点向修罗场里两个满身是血的少年:"一起进入光明界吧。"
那一瞬间,他和墨香重重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那名为他们求情的小圣女。
在到了昆仑的第三年上,他和墨香一起进入了光明界。这里是修罗场里杀手们的最高境界:超出六畜与生死两界,得大光明。那是多年苦练终于出头的象征,严酷的淘汰中,只有极少数杀手能活着进入光明界。而同一批来到大光明宫的三四百名少年里,只有十个孩子还活着--活着的,都成为了大光明宫顶尖的杀手精英。
而负责光明界的,便是日月星三圣女。
日圣女苏萨珊是波斯王的女儿,有着高高的额头,湛蓝色的眼睛,长发如金子一样闪耀,表情苍白而严肃。她执掌了光明界的教义谕示,每日给少年杀手们讲述教义,用各种方法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诉这些少年:只有明尊是唯一的主宰,只有把生命和心灵奉献给明尊的教徒才能在死后进入天国乐园,得享无边无际的快乐。。
月圣女梅霓雅是回纥的公主,由于回纥在西域的霸主地位,她的身份在教中也极为显赫。她直接从教王那儿接受指令,统领着一群杀手精英,安排一场场震惊西域的刺杀。那个回纥公主有着男人也难以企及的老辣手段,做事周密,步步为营,深得教王信任。
最小的星圣女沙曼华,便是那一日在圣殿比武中,出声为他们两人求情的少女。据说那个女孩来自于遥远的苗疆拜月教,原本是教里的神女,她的名字也来自于拜月教里的圣花:曼珠沙华。拜月教被中原武林和明教并称为两大魔教,几年前和大光明宫结盟,为表诚意便派出了教中侍月神女前来昆仑雪域。于是,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女身上兼具了明教和拜月教两派最精深的武学。
她出身远不如两位姐姐高贵,年纪也小了五六岁,在他和墨香进入光明界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稚气未脱、身段也尚未长成。然而让所有杀手吃惊的是:这位最小的圣女,负责的却是整个光明界的武学讲授!
第一次技击教授中,银弓金箭的少女展现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武艺,一连十箭将十位新锐杀手的衣角钉住,震慑了新到光明界的一干少年。然后,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就这样有些调皮又有些骄傲地骑在白狮上对他们微笑:"都给我叫师父!"
多少年以后,经历了无数的梦醒和梦破,他依然能记起十五岁时第一次看到沙曼华的那种震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就像一场触手即碎的梦,半空翩然而落的雪。
或许年纪尚幼,或许因为自小专心于武学,星圣女沙曼华完全不同于她的两个姐姐,甚至和整个大光明宫里的人都截然不同。出身于拜月教的她,并不非常虔诚于明尊教义,而考虑到她同时信奉着月神,教王也没有勉强。她还是个孩子--在她的眼里能看到欢快纯真的笑容、温暖而真诚的关切,并不像前面六畜界和生死界的教官那般无情冷酷。她对于一帮少年杀手倾心尽力地指点,偶尔也会严厉地命令他们抓紧练习,可督促他们的理由却是:"如果你们不想下一次任务里送命的话,现在就给我咬牙练!"
如沐春风。经历了六畜界命如草芥、生死界残酷搏杀的生涯,进入光明界的杀手们第一次遇到这样温暖的对待,无不从心底里感激莫名。
很多年后,成为敦煌城主的他想:或许这也是教王的巧妙安排,让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杀戮气息的美丽少女来掌管光明界,便能一举将那些杀手们降服。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只是同其他伙伴一样在心底偷偷仰慕着那个小圣女。他远远凝望她在光明界比武场上腾挪飞掠的身姿,记住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甚至她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触摸过的每一件东西,偷偷亲吻她投在墙上的影子,魂不守舍。
"哈哈哈......很癫狂吧?"叙述的人忽然大笑起来,转头看着听得入神的霍青雷,"老雷,你想象不出我那时候走火入魔的样子吧?"
霍青雷尴尬地摇摇头--城主少年英俊,权势金钱更是样样不缺,在女色上也放纵,莺巢里畜养了无数各国美女,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城主对任何一个女子真正留心过,到这年纪,公子舒夜依旧没有丝毫娶妻的念头,看上去似是冷面冷心的浪荡子。
"连我都想象不出自己那时候的样子。"公子舒夜披着长衣,在白玉栏杆上屈指击节,冷笑道,"可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又是处于那样卑微的地位,你想象不出那时候我的心情。我真的是癫了一样的爱她--大约人总要经历这样的癫狂,一辈子里一次或两次。比如绿姬之于你,比如沙曼华之于我。"霍青雷不敢接口,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时候我整天魂不守舍,武学也停滞不前。结果在一次行动中、墨香那小子为救我差点挂掉。他事后警告我: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你很快就会害死我了。"公子舒夜眼神陡然雪亮,锐气寒光又冒了出来,"我自己可以不要命,却不能无视兄弟的血!那之后我就静心学武,每次都不敢看沙曼华的脸,只是牢牢记住她的话,回来埋头苦练。"
"两个月后,我赶上了墨香的进度。沙曼华一直称赞我和墨香是光明界里最优秀的杀手。"公子舒夜苦笑,"然而我和她一动手,依然完全不行。沙曼华那时候还小,只是觉得诧异--于是给我额外加小灶。那一加就加了两年,一直到我十七岁,还是在她手下走不过二十招,而且越来越差,几乎不堪一击......可是另一方面,无论多艰巨危险的任务,我无不完成得干脆利落。这让她越来越惊诧。"
"呵呵......"霍青雷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才笑了一声勉强闭嘴,生怕公子变脸。然而公子舒夜只是微笑,仿佛回忆那一段时间的经历,让他的心变得从未有过的平静温暖:"就这样过了三年,沙曼华渐渐长大,越发美丽。她不再惊诧于我的失常,似乎随着年纪长大也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对我也越来越亲切。那时,我和墨香已成为杀手里的顶尖人物,为了让我们更加信奉明尊,日圣女苏萨珊开始对我们描绘天国乐园的景象,说将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明尊的人,死后将飞升入彼岸的极乐之土,那里有人所想要的一切。"
"极乐之土?"霍青雷一惊,脸色慎重起来--公子终于讲到了关键!
"对,极乐之土。那时候我们是不相信真的会有乐园的--然而有一日苏萨珊带领我们在圣火前默祷,然后递给我们一杯酒,说喝下去便能看到真正的天国乐园。我们立刻喝了,然后--"公子舒夜脸色忽地苍白,看着莺巢里的一切,喃喃道,"极乐之土的大门,果然在我们眼前缓缓打开。"
只是一个恍惚,他们便从严酷冰冷的昆仑雪域来到了繁花簇拥的天国乐园。
那儿的一切都让无意闯入的少年们震惊:那是怎样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啊!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到处流淌着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童子,向每一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每一个要求。
经历了极端艰苦训练的少年杀手们心醉神迷,立刻沉浸于极乐之中。
唯有他有些迟疑,或许出身世家,从小也看惯了奢靡场景,所以他并未如伙伴那样立刻沉迷在狂欢中。他东张西望,总觉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然而,怀里是绝色少女温软的胴体,手里是羊羔美酒,甚至半月前任务中受伤的后背都完全感觉不到痛苦了。这奇迹般的一切又怎么会是凡间的呢?
那是天国--确实存在的天国乐园。这就是明尊许给他们的极乐之地,只要是明尊的忠实臣民,就可以在其中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旁边同来的伙伴都已迫不及待地拥着美女去寻欢了,连墨香都不知所终,只有他依然恍惚:如果乐园里能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为何......却看不到她呢?他魂牵梦萦的沙曼华!
他神志恍惚,怀里的美女却热情如火,投怀送抱,用火热的红唇和灵巧的十指撩拨起少年多年苦修中压抑着的欲望。他很快就觉得热血沸腾,将脑里那一丝疑问都驱逐殆尽--反正只是做梦......他何苦还要多想什么?
他燥热难耐地将那个蛇一样的美女按倒,动作生硬而粗鲁。而那个美女毫不介意,媚笑着抬足勾住他的腰,将身体贴近他。然而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应到了什么,霍然抬头--前方密密的曼陀罗花里簌的一声轻响,一双眼睛瞬间消失了,悄无踪迹。
但他还是认出她来了!只那么一望,他如沸的血都冷了下去。是她!她看见了......她看见了!
他立刻跳起来,发疯般追上去,然而曼陀罗花后已经没有一个人。似乎离开得太急,一缕发丝被勾在了藤蔓上,迎风飘逸。他忘了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回来,坐在那儿不停喝酒,最后暴怒地将那个献媚的美人一拳打飞了出去。那是沙曼华......躲在曼陀罗花后面看着他的,是沙曼华!
她只看了他一眼,然而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他一生都不能忘记。那里面蕴含了多少第一次流露出的感情:失望、愤怒、悲哀......以及爱恋。那是一个虚幻的天国之梦,唯独那个眼神却真实得刻骨铭心。
刹那间,所有乐园的锦绣繁华在他眼里都成了灰烬,那些娇笑着的美人、金碧辉煌的宫殿、随处可见的珍禽异兽变得毫无吸引力。他只是闷头喝着酒,不知不觉中神志又开始昏沉起来。
等到他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在那个寒冷而黑暗的房间内,床板硌痛他的骨,昨日吃剩的一角饼还在床头,背后的伤口里渗出了血。生存,一如以往那样严酷。什么都没改变。
旁边的床榻上,是十名先后醒来的同伴,一个个眼里还带着迷醉的懵懂,脸色潮红。
所有人眼里都出现了失落--看着现实里简陋的居所,想起昨夜梦里看到的天国乐园、旖旎美景,杀手们各自回忆着各自的美梦,纷纷议论。最后每个人都说,如果能回到那个天国乐园里去,并且永远呆在那里,那么真是死也值了!
在这个时候,日圣女出现了。苏萨珊庄严地告诉每一个人:这一次你们在梦里看到了天国乐园,应该相信它的存在了吧?它是每一个教徒的魂归之所,只要为明教尽力,死后便能前往乐园,永远享受那样的欢乐。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只有他沉默着,眼里有隐秘的怀疑。他的手指探入怀里,摸到了那一缕秀发。那是他从"乐园"里带回的唯一真实的东西--此后,那缕秀发一直被他珍藏在怀中,直到那一日随着她的利箭,被射碎在胸臆的血肉里。
第二天,他在比武场上见到了沙曼华,刹那间,他的心里涌出了无数话想和她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又怕别的杀手听了去,只有讷讷无语。沙曼华的脸色却不同平日,眼里也少了以往天真的光,看着他的眼神里甚至有些阴郁愤怒。和她比试时,他照旧手忙脚乱,一败涂地,可这次星圣女却出乎意料地连下重手,几乎把他打得吐血。
旁边的同伴看得心惊,只有墨香在一边看着,嘴角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微笑。
"不要再喝苏萨珊给你的酒。"在最后一次把他打飞之时,他听到沙曼华咬着牙低低说了一句,"不然我打断你的脊梁骨!"他自知理亏,毫不还手。心想着一切都完了,她看到了。
在扶他回房休息的时候,他最好的朋友压低了声音:"傻小子,星圣女喜欢上你了--你昨日去了天国风流快活,她今日便打翻了醋坛子。"
一向聪明的他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纵声大叫,惊得旁边所有杀手回顾。
"哦,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到了一个和莺巢一样的秘密花园。"听到这里,霍青雷那样的粗人也明白过来,"那个日圣女给你们喝的,应该就是这种叫极乐丹的迷药吧?"
"呵呵,是啊。那是‘慈父’对我们的慈爱--极乐丹是以大麻精加入曼陀罗、迷迭香等配成。只要服下去,就会感觉不到自身肉体上的伤痛,只觉得极度恍惚、极度欢乐。"公子舒夜冷笑起来,看着外头的黄金琉璃世界,喃喃道,"我听了沙曼华的嘱咐,再也没有喝下迷药,只是假寐。我清醒地看到苏萨珊带人进来,将迷醉不醒的同伴抬起,五到十人一组地抬入秘密花园。"
迷药产生的幻觉将所有美化,变得不真实:感官变得敏锐、伤口疼痛消失,身体飘飘然如入仙境。所有的一切都如此安逸、如此甜蜜、如此令人迷恋,让所有人都沉醉不醒,纵情狂欢--只是三五次这样的体验,迷药和天国就征服了所有人。光明界里的杀手们再也不怀疑明尊的力量,不怀疑天国的存在,虔诚无比地跪倒在教王玉座前。他们离不开那样的美梦,更离不开那样的药物。
慈父只许给了少年们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就收买了他们的灵魂。
那些才十几岁的杀手视教王为明尊在人间崇高无上的化身,将他的每一句话当成神谕,他们再也不畏惧死亡,轻贱自己的生命--想着死后就能回归那个乐园,甚至把死亡当作一件盼望已久的事情,因此在每一次刺杀中奋不顾身,在失败或被捕前毫不犹豫地自尽,死的时候脸上犹自带着微笑。这样的死士让所有西域国家都惊骇不已,不敢轻易违背明教的任何意愿。
想象着无数少年面带微笑就死的景象,霍青雷禁不住怒意上涌,脱口骂道:"好恶毒!这不是骗去人命么?幸亏公子没有被蒙蔽--公子就是明白了这个真相后,才不顾生死地逃出来吧?"
公子舒夜摇了摇头,沉默许久,终于道:"我是为了沙曼华才逃出来的。"
霍青雷不解地看着他。公子舒夜抬手抚着胸口那个伤痕,静静地道:"我不怕修罗场。那时候我们相爱......只要有她在,地狱也变成了乐园--然而我接到的任务越来越危险,沙曼华总担心我会在下一次行动中死去;而我也变得顾惜性命,下手不如以往决绝凌厉。若不是墨香暗中救助,我只怕已死了好几次。"
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当年的情事,公子舒夜喃喃道:"沙曼华担惊受怕,日渐消瘦--她本是拜月教的人,对明教忠心有限。于是最后决定,随我离开大光明宫。她偷偷告诉我:穿过后山那个乐园,有一条绝密小道可攀上昆仑的万仞绝壁,通往外界。翻过了绝顶,便是广漠。"
"她要和公子一起逃走!"霍青雷这才吃了一惊。公子舒夜微笑点头,显然多年后依然对沙曼华那时的决定感到欣慰不已,继续道:"我们约好在九月初九的子夜时分,一起逃回敦煌去。这事情自然极端机密,我只告诉了墨香一人--他是我兄弟,我不能扔下他,我想要他和我们一起逃离。然而出乎我意料,他并没有答应。"
"没有答应?"霍青雷惊讶地问了一句,"后来呢?"话一问出,他随即住口,因为公子胸口的伤痕回答了一切。
她没有和他一起逃出来......公子被缚在奔马背上驰入敦煌时,胸口贯穿着她的金箭。送他归来的那个人不曾现身,只在马头上用刀鲜血淋漓地刻下"公子舒夜"四个字。
那边,美姬膝行上前,柔声禀告早膳已经准备完毕。
五、公子连城
公子舒夜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他将肩头披着的雪狐裘拂落,转头跟着美姬进入厅堂。那里早已陈列好金杯玉盏,珍馐美食,年轻的敦煌城主坐在盛大的宴席前,品尝着媲美大内的早膳,却双眉紧蹙。
霍青雷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坐下,沉重的气氛令人食不知味。原来公子如此痛恨明教,便是因为这个--因为在修罗场里经历过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所以他再也不愿明教继续扩张,去中原荼毒更多的人?他不愿让更多少年成为他一样的杀手吧?
错金小刀切割着羊羔腿肉,忽然间霍青雷听到有扑棱声穿过重帘直飞进来,他还来不及抬头,眼前忽地金光一闪,公子舒夜头也不抬地掷出手里的错金小刀,直掠信鸽的右腿。细绳断裂,白玉管子不偏不倚掉落在他左手心上。
无瑕的白玉上赫然刻着一个"墨"字。霍青雷立刻认出这是多年来公子经常接到的同类密报。这十年来,每当月末,来自东方的信鸽便会带来秘密的消息,直接飞入莺巢,落入公子手中。
应该是公子的那个生死之交--墨香,多年来一直和公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吧?但即使深得公子信任如他,也不曾听公子说起过墨香其人--只在方才片刻的回忆里,他才知道那个"墨"字的主人,原来是十年前和公子在昆仑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伴。
公子这样的人......能把一个人当作"朋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吧?
看到公子舒夜拆看密信,他想避席退出,但公子竖起手掌表示不用。展信看了许久,舒夜的眉间阴晴不定。忽然推席而起,问左右侍从:"绿姬可曾回来?"一个美姬低头来禀:"禀城主,绿姬已回来了。"
"她是何时返回的?"公子舒夜面无表情,继续问道。
"昨夜三更时分。"美姬怯怯地回答,"臣妾已经训斥过她。"
霍青雷一听他提到绿姬,也有些忐忑。
"真有意思......居然还敢回来?"公子舒夜低低笑了起来,眼神邪异,忽地拉起霍青雷,"你是不是想她了?来,我们一起去看她。"
霍青雷只道公子动怒,正待开口求情,却被公子舒夜不耐烦地拉了起来:"走走走!别别扭扭干什么?跟我来,看她又准备玩什么把戏?"
旁边的美姬见惯了公子的喜怒无常,此刻纷纷悚然退到一边。
曲折徘徊,从莺巢走到假山洞口竟似穿越了千山万水,幽明晦暗。霍青雷只觉这几日公子大大不同往常,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他自幼便是高氏家臣,懂事起便跟随公子舒夜,忠心耿耿,不敢问半句多余的话。
走到洞口,公子舒夜出乎意料地顿住了脚,长久地凝视着某处,神色变幻。
"公子?"霍青雷忍不住低声提醒,顺着公子舒夜的眼光看向外面,陡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广场上--敦煌城中心,那个昨日才进行过大傩礼的地方,竟整整齐齐停了二十口棺材!昨日杀的那些明教徒的尸体竟已被人收殓。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忤逆城主的意愿!
旁边有许多百姓商人远远看着,议论纷纷,而居中广场上只有一个葛衫少年。
"老雷......"忽然间,霍青雷听到公子长长叹了口气,手心里蓦然多了一件东西,是一枚银色的小钥匙,"这个,你帮我保管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回敦煌,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城主。"
"什么?"霍青雷大吃一惊,抬头看着忽发惊人之言的公子舒夜。
"不要多问,记住我的话就是了。"白衣公子忽地回过头,对着下属微微一笑,"你将会有新的主公--敦煌,或许会变得不一样。"不等下属回过神来,公子舒夜拂袖而去,沿着石径匆匆走过。
瑶华楼依然幽暗破旧。色彩暗淡的帘幕垂挂着,织满了蛛网,冬季即将到来,风从破碎的纸窗间透过来,发出类似低泣的声音。
敦煌的城主府邸里,这本是最华美的一座楼,当初老城主为了取悦新夫人瑶华,特意用南海的檀香巨木和蓝田的白玉筑成了这座小楼。然而自从瑶华夫人暴卒之后,这座楼便一直空着,里面只幽禁了一个女人:瑶华夫人的贴身侍女绿姬。
公子舒夜带着霍青雷,在穿过了十八重帘幕后才看到那个女人。
被幽禁了十年,原本美丽的少女已成了年过三十的妇人,虽然瑶华楼里一切都没有变,但额上密密的细纹,鬓间隐约的白发,悄然显示着岁月的无情流逝。看到城主进来,那个绿衣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依旧专注地拨弄着手中的东西,忽然往地上一撒。
霍青雷蓦然认出绿姬手里抓着的,是一把用来占卜的蓍草。
"哈哈哈哈!"紧盯着地上散落的蓍草,绿姬爆发出大笑,抬头看着公子舒夜,一字一句,"大凶。你该死了......你终于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绿姬!"霍青雷连忙阻止这个女子的无礼言语,生怕公子动怒。
然而公子舒夜却毫不动容地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地上那几支横七竖八的蓍草,他并不懂巫卜之术,对于女巫的冷笑,他只是伸出脚尖,随意踢乱了那些蓍草,然后脚尖轻轻一碾,碾为齑粉。
"所谓命如草芥,大约就是如此了。"昏暗的楼里,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绿姬,我知道瑶华夫人对你恩重如山,她死后你就恨我入骨--但可惜,我的命由我不由天。"
这种冷嘲让女子神经质的大笑霍然而止,绿姬恨恨盯着公子舒夜,忽地嗄声笑道:"连城回来了。"女子的笑声尖利而狂喜,惊起一群寒鸟扑棱。霍青雷猛然觉得陌生--十年没见到绿姬......眼前这个幽怨恶毒的妇人,真的就是当年那个灵慧的小侍女么?
"你回到府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公子舒夜不动声色,"连城他已在广场上收殓完了尸体,快到门口了,你不出去接你恩人的儿子么?"那样不惊轻尘的语气,再度让绿姬怔住。
"你真让我失望......"公子舒夜忽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以为你回府必有深意,却不料你只是想来恶毒宣泄一番罢了。"他转过头去,对着看呆了的霍青雷摇摇头,"你看到了吧?老雷,你的小丫头早已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多次劝你早点死心算了,你却心心念念非她不娶。真是个蠢材。"他拂袖离去,把一楼的幽暗留给了那两个人。
听得公子舒夜最后那句话,绿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抬起目光注视着站在门口的戎装将军,忽然间仿佛不敢直视,低下了头去。
小霍,小霍,怎么能忘记呢?在刚被买进来的时候,孤苦无助的女奴就得到了虎头虎脑少年的照顾。他是门客的孩子,敦煌高氏的家臣。他们肩并着肩长大。家臣和侍女,草鞋配草鞋,门当户对。那时尽管卑微,少年时光却是绚烂的,瑶华夫人一直说,等她到了十八岁,就求老城主准了婚事,像嫁女儿般把她嫁给霍青雷。
然而,十八岁那一年......权谋的漩涡将她吞没。夫人死了。她的景况也一落千丈,从此生活在压抑的仇恨中。
"绿儿,你真的......变得好多。"霍青雷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面前妇人苍老的脸,只觉痛心不已,"何苦呢?夫人虽然对你好,可也死了十年了。你还那么恨公子?"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绿姬尖叫起来,将手上残余的蓍草掷向他的脸,"我没有母亲,只有夫人对我好,她就是我亲娘!高舒夜那个畜生,居然怂恿老城主缢死夫人,又把连城公子送去当质子--我不看着他死决不闭眼!"
霍青雷沉默。十年前,当公子返回敦煌后,的确手段毒辣了些,这一点无可否认。
"不过,现在好了......嘿嘿,"绿姬的声音低了下去,冷笑道,"我就知道连城公子福大命大,在帝都那种地方,也会有贵人相助。现在他带着帝都的旨意回来了--要接替高舒夜当上新的城主了!"
霍青雷猛然变色--新城主?帝都的旨意?
"小霍,连城公子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绿姬的脸藏在暗影里,眼波却是幽亮的,仿佛藏着夜的妖魔,"连城已经答允了我们的事,只要你带着神武军......"
"住口!"霍青雷忽然一声暴喝,震得楼中粉尘簌簌而落,将军眼里有盛怒的光,狠狠盯着绿姬,"你要我叛了城主?你要我替你们杀了舒夜,是不是?做梦!我霍青雷是这种人?你不会背叛瑶华夫人,我也不会负了公子舒夜!"
绿姬眼睛陡然雪亮,冷道:"连城有帝都旨意,即将成为新任城主!你待若何?"霍青雷怔了半晌,这个直肠子的汉子才道:"不知道,反正我唯城主命令是从。他要我做什么,我提着脑袋也帮他做了!"
"高舒夜何等样人?他经营敦煌多年,决不会轻易让出权柄的。"绿姬咬着牙低声道,抬头盯着霍青雷,"小霍,如果他让你去杀连城,你也一定去杀,尽管连城也是老城主的骨血--是不是?"
霍青雷咬着牙,嘴边的两条肌肉鼓起来,面目显得狰狞可怖。他缓缓点了一下头。
"说我愚忠,你难道不是?"绿姬冷笑起来,"那好,那好......各为其主便是了!"
敦煌城里弥漫着冬季将来的冷风,黄沙打在窗纸和墙壁上,簌簌有声。人脸裸露在风里片刻便会觉得刺痛,因此大街上行人多是匆匆而过。但稀疏的人流在穿过城中心的广场时,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渐渐凝聚了起来。
广场上一字排着二十口胡杨木的棺材,在肃杀的风沙里泛着幽冷的光。所有观看的人都远远退让开去,掩着嘴悄悄议论,震惊于居然有人敢忤逆城主的意思、为明教教徒收殓。那个穿着葛衫的少年似乎刚远道而来,犹是满面风沙,但一入城看到被处斩的无头尸体横陈于广场的惨况,二话不说便去买了二十口棺材,径自上前收殓了这些尸体。
旁边神武军的士兵欲要喝阻,但那葛衫少年出示了什么东西,军队便立刻退下。领头的变了脸色、匆匆往城主府邸里赶去,却在半路碰上了公子舒夜。
"城主!"那个神武军校尉单膝跪地,神色紧张,"禀告城主,二公子......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
"哦。"公子舒夜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惊讶。他走到广场边缘,静默地看着十年未见的葛衫少年--他唯一的兄弟。
虽然被所有人孤立,可那个千里归来的少年有着健康明亮的气息,眼里虽然带着愤怒和悲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嘴角紧紧抿着,脸色严肃,手握腰间的刀,用刀柄敲击着钉子,将最后一口棺材钉好。
这就是连城?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突如其来的莫名失望击中了他。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去的时候是十一岁的孩子,归来的是二十一岁的少年男子。帝都当质子的十年该是怎么过来的呢?身处在权力阴谋的漩涡中心,苟且求生。可经历了那样的十年,归来的连城怎么会是这样?眼前这个少年,和他想象的竟完全不同。
"二弟!"再也忍不住,公子舒夜失态地脱口。少年霍然回头,看到了那个轻裘缓带、带着黑豹紫金冠的贵公子,脸色一变。他只是冷淡地把手从棺木上放下,冷冷开口:"高舒夜。我回来了。"
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看着那些聚拢的民众和商贾,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抽出来的时候已经握着一卷玄黄色的绢,展开,高高举起:"帝都有旨--"
所有百姓和商贾看到那种代表至高无上的颜色,立刻下意识地匍匐。然而,广场另一端的白衣公子并未有丝毫举动。
"敦煌城主高氏舒夜,奢侈淫逸,暴虐苛酷,即刻免除其敦煌城主、安西大将军之位。"读着帝都诏书上的语句,连城看着不动声色的公子舒夜,声音极缓慢,生怕对方猝然发难,手离腰间的佩剑只有半尺,"其弟连城继任敦煌城主,并袭高氏一切爵位。钦此。"
然而等他读完了,广场那一端的白衣公子依然丝毫不动,既不跪下领旨,也不令神武军擒拿--嘴角只是噙着捉摸不定的笑意,看着归来的弟弟。
帝都的旨意宣布完了,但满地匍匐的百姓和商贾却没人敢回应一个字。
十年来,公子舒夜的铁腕人尽皆知,虽然敦煌向帝都称臣,但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区区一道圣旨,却万万抵不上城主的十万神武军。所以在公子舒夜不置可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寂静中,只有风在城中呼啸,带来北方雪山上的冷意,二十口棺材反射着冷寂的光。
"你同情这些魔教教徒?"公子舒夜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不恨明教?在长安十年,你居然不恨明教?"
连城一怔,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恨明教?我又不是你这种魔王,连妇孺老幼都杀!"
公子舒夜似是更惊,追问:"在长安十年,没人教你恨明教?"
"没有。我恨什么,不需要人教。"连城的眼神明亮坦荡,"我不是明教教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派,但我看不得这般烧杀手无寸铁的教民!你何其暴虐!"
公子舒夜忽然间有些失神,竟然不语。
"高舒夜,这道圣旨,你接是不接?"连城不耐,举起手中圣旨。
公子舒夜抬头看着弟弟和他手中的黄绢,忽地大笑起来,声震古城。
"你笑什么?你想藐视帝都旨意么?"连城怒,手按上了剑柄--早就想过高舒夜不会轻易就范,只怕要动武才行。
"连城,连城,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公子舒夜冷然大笑,声如金玉,眉间尽是复杂的情绪,"你以为一人一剑孤身归来,拿着一卷写着所谓‘旨意’的黄绢,便可从我手中要去十万神武军和这顶黑豹紫金冠么?"
大笑中,敦煌城主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
城头瞬间涌现了无数士兵,千百张劲弩对准了场中少年,而周围的神武军更已刀剑出鞘,紧紧围了过来。连城看着这些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战士,脸色有些苍白。他没料到十年之后,舒夜竟将那支羸弱疲敝的驻军,训练成如此精良的军队!
"连城,我的二弟,你知道我有多么的失望......"公子舒夜苦笑起来,那种笑容竟似出自真心,没有半丝讥讽,"我没想到十年后你还是如此不长进,贸贸然就拿着一卷黄绢闯回敦煌--帝都十年质子的磨难,竟然没有让你学会么?"
"学会什么?"连城紧绷着脸。
"权谋!思虑!手腕--游刃在政局、武力、人情、民意之间的平衡能力!"公子舒夜看着归来的二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狠狠道,"你居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和十年前那个孩子一模一样!我等了你十年,等着你回来用各种手段从我这里夺去这一切--"
听得那样的话,紧绷着脸的少年也不禁一怔,看着自己的哥哥:"什么手段?"
"还要我教你?"公子舒夜仿佛气极反笑,"你难道不应该和帝都权贵结亲,然后借兵回城?难道不应该偷偷潜入,先和绿姬接应上?然后她下毒,你刺杀;或买通我的左右将士,不动声色置我于死地。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拿出圣旨,宣布继任敦煌城主!你和绿姬真让我失望......一个是单纯斗勇的白痴,另一个是空有怨毒的妇人,一点大事都当不了!"这一串话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从公子舒夜嘴里吐出,然而连城却是一脸茫然,听到最后脸上露出了鄙夷和愤怒的神情,冷笑起来:"为什么?我有帝都旨意,光明正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你不服抗旨,我尽可凭着手中尚方宝剑斩你于剑下,为何要使这些阴毒手段?"
公子舒夜似乎又怔住,看着弟弟磊落睥睨的脸,忽然苦笑起来:"怎么回事......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怎么教你的?你到底是不是瑶华那个贱人生的儿子?"一提及母亲,连城猛然变了脸色,怒喝一声拔出了剑,直刺过去:"高舒夜,我杀了你!"
然而他身形方动,周围的神武军战士早已猝然发动。
看着那一袭葛衫没入了层层叠叠的盔甲兵刃中,兵器交击声响成一片,公子舒夜却只是不动。半晌,他微微阖上眼睛,吐了一口气,不再看被围攻的弟弟,负手回身。迎面遇上闻声赶来的霍青雷,低声交代了一句:"莫要真的杀了他。"便这样半步不停地擦肩离去。
霍青雷有点发呆,继而百感交集--毕竟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虽然二公子归来立即夺权发难,但城主毕竟不想真的置其于死地吧?
六、夜宴
一弯冷月静静悬在大漠上空,将清冷的辉光洒落大地。远处祁连山的影子灰冷如铁线白描,风凌厉地吹着,入夜的大漠上寒冷彻骨,然而敦煌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中原尚有宵禁,丝绸古道上这一重镇,到了晚上反而分外繁华。各处的商队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大肆挥撒在酒楼歌苑里,莺啼燕语、灯红酒绿,一片歌舞升平。
高城望断,暝色入高楼。美人楼上歌舞,昼夜不息。
虽然白日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敦煌城主竟似没事人一样,照样做长夜之饮,击盏高歌,左拥右抱。霍青雷奉命去追捕二公子连城,尚未返回,其余城中文武官员,看着高座上大笑狂饮的公子舒夜,个个面有踌躇之色,却嗫嚅不敢言。
公子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多年来他铁腕管束着敦煌这一丝路重镇,生活奢侈,对来往客商征收高额赋税,性情也多变阴鸷,私下也有将领商贾口出怨言。但公子舒夜同时也是英明的城主,十年来厉兵秣马,整顿敦煌政务军务,修建水渠商驿,并带领神武军多次击退回纥吐蕃的挑衅,因之在丝绸之路上建立了威望。
如今一介黄口小儿从帝都单身归来,便说要取而代之,那岂不是笑谈?
只是敦煌毕竟名义上臣服于大胤,帝都旨意已下,而公子舒夜今日校场上拒不接旨,又动用神武军擒拿亲兄弟,事情已难善了,又不知他将如何应对这次的局面?
这边舞姬一曲《兰陵王》刚结束,那边霍青雷入内,附耳禀告。原来二公子连城已被拿下,但三千铁甲竟阵亡数十人,还有上百人须休养数日。
"伤了上百人么?到底不曾让我完全失望......可光凭这点本事,要夺去敦煌还不够啊!"公子舒夜忽地大笑起来,执着犀角筷敲击银盘,高歌,"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歌声激越,宛如银河天流,无始无终。满座悚动,不知公子此刻喜怒,均执杯沉默。白衣公子居于高位,旁若无人地击盏高歌,怀中美人惊悚不知所为,僵硬着笑颜。
"公子。"只有霍青雷不惧,低声禀告,"属下已请二公子入府,该如何处置?"
"今年府库里的一百车金珠,是否打点完毕?"座上公子舒夜停下了手发问,却绕过了那个棘手的问题,侧头问一边司库的臣子,眼色冷肃。这是敦煌府里每年不成文的规矩,每到年底将近,城主都要从府库里抽出十分之三的财物,收入自己府邸--而这笔数目庞大的金钱,竟没有人知道流向了何处。
公子舒夜以奢华享乐扬名于西域,很多商贾和百姓都猜测,这些钱被他拿去充了私囊,用在莺巢那个秘密销金窟里。因此民间对敦煌城主腹诽很多。
那个臣子原就忐忑,此刻连忙滚落座位,俯身回答:"早就打点完毕!"
"那好,如往年那样放到府邸的后院里去,五日后有人来取。"公子舒夜吩咐下去,那一笔折合敦煌一年赋税三分之一的巨资,在他说来竟似无关痛痒。
司库官员诺诺而退,霍青雷也不问公子私自调用库房赋税挪去了哪里,只是继续低声询问:"如何处置二公子连城?"他加重了"二公子"三字,希望公子念在血脉份上,能对这个唯一的弟弟网开一面。
"关到瑶华楼里去吧,和绿姬那个疯女人一起。"公子舒夜握着金杯,双眉却紧蹙,一字一字,"既然他在帝都什么都没学到,那么,就由我来亲自教导他!我自己来教这个白痴!我就不信他一辈子都这样!"
"公子?"霍青雷一惊,不明白公子如此的失望和愤怒由何而来--难道,公子是希望连城二公子更冷酷、更强硬、更有手腕?他是期待着自己的弟弟从帝都返回后,凭着本事从他手里夺去敦煌的控制权?
公子舒夜在高座上拥着美女高歌饮酒,放浪不羁。然而城主内心的真正想法,又有几个人能明白?有谁知道这个看似自信的年轻城主,曾有过一段不见天日的杀手生涯。
夜越发深了,高座上的白衣公子醉得不轻,兴致却越发高了。用犀角筷子敲着金杯瓷器,大声唱歌,催促着舞姬随他的曲子跳,狎昵放荡,不堪入目。
旁边的文武官员已经坐不住,纷纷起身告退,公子舒夜看也不看,拂袖令他们退下。
子夜时分,满座的宾客里,只剩下霍青雷,在下首默默地看着高歌狂饮的城主--看着他大笑、起舞,断断续续唱着自制的曲子。歌哭相接中,即使敦厚如他,也感觉到了一种积压多年的绝望和激愤。
他忽然想起了白日里尚未说完的往事--最后,星圣女为什么没有和公子一起逃出大光明宫?公子说,在他沿着绝壁攀爬,试图离开昆仑绝顶的时候,那个少女在崖下张开银弓,一连射了十三箭!最后一箭,将他钉在了绝壁之上。
这到底是为什么?然而,他不敢问。如若公子不说,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有人敢问。
"你还没走?"似乎终于尽兴了,耳边的歌声停了下来,公子舒夜大醉,踉跄地扶着舞姬往内室走,忽地看到了满座狼藉中按剑而坐的霍青雷。
"公子醉得厉害了,末将怕有什么意外。"霍青雷老老实实回答。
公子舒夜大笑起来,伸出手,用力拍拍心腹爱将的肩膀:"好好好,你居然没有被绿姬那个女人拉拢过去。是个男人!不然,你应该磨好了你的剑,趁着我大醉一剑砍下我人头来--不过,你以为我真的醉了么?"满身酒渍的贵公子拍着霍青雷的肩,忽地轻声问,眼里的神色却亮如妖鬼,看得人悚然心惊。
"我这一生,只敢在一个人面前喝醉......什么叫做刎颈之交,你知道么?因为他若要杀我,我也认了。"公子舒夜一手扶着舞姬,一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踉跄大笑,"大好头颅,只送知己--这便是刎颈之交!"
外面的月色很好,恍惚中如同满地水银。霍青雷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公子这样的话语,似乎已在回顾他的一生。
"是墨香?"他终于忍不住,接了一句。
公子舒夜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庭外冷霜一般的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的声音有些迷惘,喃喃道:"墨香?那是应剑而来的假名罢了......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就把他当成了兄弟......"霍青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知道公子很少有这样的倾诉机会。
公子舒夜抬起头,看着半空的冷月,喃喃道:"也就是这样的月夜啊......整个昆仑之巅到处流满了血!在和沙曼华逃走的时候,我都没有落下他。我告诉他那条秘道的位置,想让他和我们一起逃走--结果......呵呵,在九月初九的深夜,我没有等到沙曼华,却看到无数中原武林高手忽然间涌现在大光明宫里!那些人就是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霍青雷失声低呼--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那么就是说......
公子舒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多年后沉淀下来的沉郁:"不知为何,那些中原武林人见人就杀,却独独不和我交手--后来我才知道,墨香叮嘱过他们不要杀我。他不是什么无名奴隶,竟是中原武林派来明教总坛的卧底!我和他出生入死五年,竟从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那个时候,我是不是比连城更愚蠢呢?"
中原武林至今记得那一夜:七大门派突袭昆仑光明顶,修罗场杀手全军覆没,连教王都受了重伤,而前去的七大门派高手,不知为何竟也无一生还。公子舒夜回顾着着血战往事,语气也转为萧瑟:"那一战之后,中原武林一派萧条,而魔教也一蹶不振。双方都偃旗息鼓,培养新的精锐。"
就在那样混乱的杀戮之夜,十八岁的他怔怔地站在后山那一条秘道上,眼里充满了绝望。他知道所爱的女子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回归故乡了......沙曼华满身是血地杀出人群,看到了他。那种眼神......他至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百口莫辩。那一刹那他只想死了--或许死了才能证明他并不是墨香的同党,并不是中原派来的卧底?
公子舒夜叹息着,眼神慢慢变冷:"我万念俱灰,当时对外面一切都无知无觉。墨香拉着发怔的我,奔上了绝壁上那一条被称为‘天梯’的秘道。沙曼华愤恨不已,在崖下一连射了十三箭,被一一墨香挡开。但最后一箭,终于把我钉在绝壁之上,连我怀中那缕发丝,都在箭气中被射得寸断,碎裂入血肉--如果不是穿着天蚕衣护身,我当即便该死了。"说到这里,公子舒夜抬起手按在胸口正中的伤口上,仿佛那处又剧烈疼痛起来。
"那时候我看到墨香一边攀爬,一边用剑削砍着天梯上可供落脚的隐秘木桩。我惊怖欲死:他竟是要断了这唯一的通路,让那些中原武林精英也死在昆仑绝顶!他被中原武林作为棋子使用,一朝得了机会,却要反过来葬送所有棋手!"公子舒夜的声音有些颤抖,忽然不说话了。显然当日的情形,依旧让他惊心动魄。
霍青雷亦听得变了脸色,却克制着不出一言。
公子舒夜用力按着胸口那处旧伤,仿佛那寸断的青丝依然蜿蜒在他胸臆的血脉里,纠缠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法呼吸。过了许久,当舞姬都在入夜的寒气里瑟瑟发抖的时候,公子舒夜抱住了美人,脸上有一种茫然的情绪:"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墨香背着我,在万仞冰川上手脚并用地爬着。他的手上和脸上全是血口子,筋疲力尽......是他救了我。"
他的兄弟出卖了他,但在他伤重垂死的时候,却不肯丢下他独自逃生。墨香背着他从大光明宫逃出来,翻过雪山,穿越大漠......好几次他们都濒临绝境,墨香却始终不肯放下他不管,把仅有的食物都留给他,任他怎么辱骂也不肯离去,在大漠上找不到水源的时候,甚至割开手腕用自己的血来给他解渴!九死一生的东归路上,他又被墨香救了多少次?回到敦煌后,因为担心重伤归去的他会再度受到继母的毒害,墨香隐身于旁暗中保护,又替他挫败了多少次暗杀和阴谋?
他曾有过那样深切的求死之心,却因老父临死的嘱托而暂缓。连城尚未成人。高氏一族守护敦煌多年,在没有合适继承人出现之前,他不能就此而不顾。他对墨香也有过刻骨的仇恨,却终于还是崩溃在对方如此执著的守护和救赎之下。
"他说他当我是兄弟。但是他又说,他不得不出卖我。他只是一枚棋子,他的所有都掌握在那些棋手的手里。"公子舒夜忽地低头笑起来了,眼里有了泪光,"那时候我原本恨极了他,但经过那样九死一生的路途,我终究原谅了他。"
"我明白墨香作为一枚棋子的苦衷--以他当时的地位身份,如此做法,已是最大程度维护了我。这些年来,我依然当他是兄弟。"公子舒夜回头看着霍青雷,"所以,如果有一日你不得不离弃我,我必然也会原谅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立刻单膝跪下,"属下决不背叛公子!"
"无需发誓不背叛我......你要发誓不背叛敦煌。"公子舒夜的眼神重新冷醒,扶着舞姬往莺巢走去,喃喃道,"你不仅是高氏的家臣,更是敦煌的将军--你只要守护着这座城就是,不管它的主人是谁。"
霍青雷怔住,越发觉得公子语意不祥。然而公子舒夜已经扶着美人走远了。
一路走,满身酒气的公子忽又高声长歌起来:"......从来成败一杯中。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奈何江山生倥偬,知己生死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高城上灯火通明,歌舞不绝。而城外寒风沙海里,却也有人唱着歌。
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火舌一跳一跳,颤颤地映着人的脸。歌声也是颤颤的,领唱的是个十岁的卷发孩子,穿着白衣,跪在火前唱着波斯语的歌:"天地是飘摇的逆旅,昼夜是光阴的门户。多少帝王和荣华,在不多时又匆匆离去--来如流水,逝如风。"
孩子背后站着头戴金叶饰主教冠的圣女沙曼华,她穿着白色长袍,领口和前襟有一条深色宽边。身后所有明教的教徒均白衣白冠,袖手站立,面色悲戚地听着那个男孩用波斯语唱着古老的歌谣。这个少年伽亚是歌者,用歌声传播着明尊的教义,而此刻,是在为死难的教徒祈祷。
少年歌者遥望着远处灯火不息的高城,继续唱:"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沙曼华静静听着少年伽亚的歌声,忽然间也有泪水滑落。她向着火堆跪倒,所有明教教徒跟随着圣女一起匍匐下去,跟着齐唱:"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生命消逝,也不过如此吧?愿明尊保佑那些死去的教徒,都将去往彼岸乐土。
"圣女,你会为我们报仇的,是么?"少年伽亚膝行上前,亲吻沙曼华的脚尖,抬起眼睛期待地看着至高无上的圣女。
她茫然地俯视着那个孩子,那双棕色的眼睛里竟聚集了如此多的仇恨和黑暗,让她不寒而栗。杀了那个敦煌城主?她甚至无法回答虔诚教徒的话--一念及昨日城头交手的那个人,她脑子里就有隐约的痛,令她无法呼吸。
"是的,星圣女定会一箭击破敦煌,带领我们东去中原!"替她回答的是旁边的长老妙水。少年伽亚欢喜地连着亲吻圣女的脚,歌唱:"醒来呀,这敦煌城!太阳驱散了黑夜,暗夜从半空里逃遁。灿烂的金箭,射中了敦煌的高瓴;银弓金箭的圣女,带领我们东去!"
所有教徒都围着火堆跪下,虔诚地望着星圣女,跟随伽亚诵唱诗篇。
然而,她却木然,只觉脑中的痛越发剧烈,几乎不能呼吸。长老妙水一直在旁关注圣女的脸色,看到此刻她摇摇欲坠的表情,立刻将她远远地拉到了一边。老妇的脸色是关切而慈爱的--沙曼华从苗疆拜月教来到昆仑之时不过十岁,她便担起了师父的职责,一直将这个小圣女当作自己的女儿,关爱无比。
沙曼华颓然坐倒在沙丘之上,捧着自己的头,忽然间压抑不住地叫了起来:"长老,我脑子里究竟怎么回事?那三根钉子......三根钉子把什么都钉住了!我想不起来......"
"因为想不起以前所以心生疑虑,不敢下手,是么?"妙水眼里有怜悯的光--十年前那场变乱中,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啊?到如今,即使金针封脑了还一样痛苦么?老妇叹了口气:"我知道,圣女一直对金针封脑之事耿耿于怀。"
"慈父为何要封住我的记忆?"沙曼华茫然问。
妙水脸色沉重,微微叹息了一声:"是圣女祈求慈父为你金针封脑的。"
"什么?"沙曼华一惊,抬头,"我求慈父?我想要忘记什么?"
"忘记高舒夜出卖你--忘记你曾为了他背叛明尊--忘记因一念之差带给教里多大的灾难。"沙漠里入夜寒冷彻骨,妙水的话语吐出来便凝结了寒气,老妇人眼里也有冷光,"你当年一连十三箭将舒夜钉在绝壁之上,回来便整整两年无法握弓--你跪在教王玉座下,祈求教王用金针替你封脑。慈父爱你,便答允了你。"
沙曼华茫然抬起头来,颅脑似要裂开。真的?真的是这样的么?
她只觉妙水说的字字句句都宛如一颗钉子,钉在内心深处,将什么坚硬的壁垒钉裂了一个口子--她忽然烦躁起来,不顾一切地把手伸向脑后,想拔出那三颗金针!
"住手!"妙水厉喝,"你自己乱动金针,拔出之时便是破颅之时!"
顿了顿,老妇看着面色苍白的星圣女,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莫要心急--教王说过,如果你无法胜任这次任务,便令月圣女接替你。我已派人去回纥通知月圣女,她不日将带领人马来敦煌支援。"
"二姐姐......"听到那个名字,眼前浮现出月圣女那张刚毅决绝的脸,沙曼华蓦然安静下来,"她也要来了?我真是没用啊,要劳动二姐从回纥赶来。"
月圣女梅霓雅,回纥的公主和教母,要带着修罗场黑衣杀手们向着敦煌而来了么?